九江地处赣北,为长江下游的重要码头,又是鄱阳湖的出口,自古以来就是商贾云集之地。

但这几天,忽然来了大批佩剑带刀,身高膀宽的江湖人士,把城中的客栈住得满满的。客栈老板一则以喜,一则以惧。担心的是唯恐惹恼是这班大爷,那就大祸临头了,高兴的是穷文富武,如果侍候好了,可以发笔小财。

连小孩都知道,八月三十,江湖人士将在庐山开会,推举武林盟主。

今天是八月二十七了。

大批江湖人士显然都是为了庐山大会而来到这里的。

云四扬和胡椒儿也来了。胡椒儿恢复了女妆。

他们来得迟。连问几家客栈都说客房己满。正当两人在街上俳徊时,只见一个衣着整洁,店小二模样的人满头大汗奔了过来,笑容满面地问:“两位可是云大爷和胡姑娘?”

云四扬和胡椒儿十分惊讶,心道:“我俩刚到九江,怎么会有人认识我们?”云四扬道:“是的,你是谁?找我们有什么事?”

那人笑道:“老天保佑,我找遍了半个城,总算找到你们了,小人是浔阳楼的伙计,叫阿三,敬请两位去敝店歇宿。”

云四扬更加惊讶,心想:“浔阳楼是江城屈指可数的大酒楼,定然早已宾客盈满,这小二阿三怎会巴巴地赶来请我们去歇宿?面且他说是‘找’,显然是专程准备,这就更加奇怪了。”但他艺高胆大,何况眼下正愁找不到客栈,因此不加追问,对阿三道:“前面带路!”。心想,如有什么古怪,到了酒楼自会弄清。

不一会儿,已到了浔阳楼,举目望去,楼高三层,气势宏传,门上挂着写有“浔阳楼”三个烫金大字的黑漆匾额,两旁一付落地大对联引人注目:相逢何必曾相识,春归转入此中来。

云四扬虽然文才平平,却也懂得对联必须讲究平仄、对仗这些浅显的道理,而眼前这一联不仅平仄不调,连字面也没对称,却大模大样地挂在这里,岂不可笑!就低低问胡椒儿:“怎么挂这样一副对联?"胡椒儿笑道:“別胡说,让人听到了笑话,这里面学问大着哩,待会儿再跟你细说。”云四扬就不再间,随小二阿三一直上了三楼。

阿三把两人引入一间宽敞的房间,道:“这是云大爷住的,胡姑娘住在隔壁。两位稍坐,酒菜马上送到。”说完匆匆下楼去了。

云四扬、胡椒儿见那房间高敞明亮,四壁洁净,床上被子洗得雪白,桌椅都是红木做的,显得既素雅,又高贵。推窗远眺,长江滔滔滚滚,不尽东流,在阳光下闪闪烁烁,犹如一条洁白的带子,不觉心旷神恰。

胡椒儿笑道,“这房间着实不错!”话音刚落,阿三推门进来,手里托着四盘大菜一壶酒。胡椒儿看那四盘菜,一盘清蒸鲥鱼,一盘糖醋桂鱼,一盘油爆虾,一盘大螃蟹;再闻那酒,浓洌芬芳,确是佳酿。阿三笑道:“酒菜都是九江特产,请两位慢慢品尝。”说完又想走,却被云四扬拉住了。

云四扬问道:“阿三,为什么给我们留下这样的头等房间?”

阿三睁大了眼,反同问道:“不是留下,是你们预定的。客官难道不知道?”

云四扬更加奇怪,又问:“是谁预定的?”

“一个年轻姑娘。”

“她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什么模样?”

“很漂亮,十分人材。”阿三说,见胡椒儿冷冷呼了一句,忙又补充,“但比不上胡姑娘。”

“你怎么认识我俩?”

“那姑娘付了房租饭钱,说这里给云大爷、胡姑娘预定的,并细细讲了两位的模样,说两位已到江城,要我去找。我找呀找呀,终于找到了两位。”阿三讲的老是实话,只是隐睛了两点:一是那姑娘送了他五两银子,他才设法腾出这两间房;二是那姑娘又送了他五两银子,他才肯满街寻找云、胡二人。

云四扬听说那姑娘连房租饭钱都预付了,更加惊讶,想不出自己有这样一位阔姑娘的朋友。但见阿三再也说不出什么有用的情况,就让他走了。阿三一走,胡椒儿就笑道:“云大哥,八成是你的情妹子在作怪吧?”

云四扬脸一红,正色道:“别打趣,我哪来什么情妹子!此事很是蹊跷,我正犯愁呢!”

胡椒儿笑道:“犯什么愁?有房就住,有菜就吃,别人肯花钱请客,我们乐得坐享其成。”说着抓起一只大虾,品了一下,大声赞美:“好吃,好吃,浔阳楼名不虚传!”

云四扬哭笑不得,再一想胡椒儿的话也有道理,既来之,则安之,犯愁也没用,不如顺水推舟,坐观其变。他肚子确己饿了,便倒了两杯酒,和胡椒儿对饮起来。

云四扬问:“你说门上的那副对联大有学问,是怎么回事?”

胡椒儿从妈妈那里学了一肚皮的诗词歌赋,正愁没地方卖弄,见云四扬相问,正搔着痒处,便笑吟吟说道:“这两句句子,都是唐朝大诗人白居易的诗句。那时白居易得罪了皇帝,被贬到九江来当一名叫作司马的小官。有一天夜里,他在长江边上遇见一名弹琵琶的女子,她本是京城名妓,但年老色衰只好嫁给商人做妻子,商人常年经商在外,剩下她一个人冷清寂寞。白居易听后很是同情,想到自己英雄失路,那女子美人迟暮,都是不幸之人,就请她弹奏一曲,自己则为她写了一首诗。这就是有名的《琵琶行》,诗中最好的句子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云四扬拍案叫道

“好诗!情真意切,哀伤中不失旷达。这是上联,下联呢?”

胡椒儿道:“第二年初夏,他上庐山香炉峰顶游玩。其时山下百花已经开败,但山顶寒冷,桃花始放,他惊喜之余,写了首叫《大林寺桃花》的诗: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云四扬恍然大悟,笑道:“春归转入此中来”的下联原来是这个意思。春归高寒,其中大有深意。”

胡椒儿又道:“浔阳楼借用这两句作门联,着实高明,一是名人名句,而且都与江城有关,显得高雅。二是上联有门招天下客之意,下联则是春归浔阳楼之意。”

云四扬听胡椒儿这么一说,更是拍手叫好。

就在这时,有人轻轻敲门,开门看时,云四扬、胡椒儿都惊得目瞪口呆。

门口盈盈地站着位美人大姑娘,身形苗条,面目俊秀,一双妙目满是笑意吗,佻皮地望着云四扬和胡椒儿。

她竟是鸿宾楼四女之一的小乔!

当日她失足落入青山湖,想不到今天竟突然出现在浔阳楼。

云四扬半天呆望着小乔,突然高声叫道:“小乔!”一把抓住她的手不放,惊喜之下,全忘了男女之嫌,直到小乔轻声说“云大侠,你捏痛我手了!”才省悟过来,连忙松手,红着脸道:“对不起,我太忘形了。”

小乔又亲热地说:“胡姑娘!”胡椒儿见她平安回来,也由衷地感到高兴。

小乔说:“云大哥,胡姑娘,我还带来了一个不速之容,就在门外。”

胡椒儿问:“谁?”

小乔轻轻道:“我男人。”脸上飞起一朵红云,显得不胜娇羞。

啊!

小乔嫁人了,有了男人了!

云四扬、胡椒儿又是一个大意外,怔怔地不知说什么才好。良久,还是胡椒儿先清醒过来,忙道:“快请进来坐!”云四扬也木木地跟着说:“快请进来坐。”

小乔这才回头对着门外叫道:“傻瓜,快进来呀!”语若有憾而心实喜之,看来他们伉俪甚笃,颇为亲密。

云四扬和胡椒儿相视而嘻,心道:“小乔飞扬佻达,向来口没遮拦,但不知这个被她称作“傻爪”的男人,是个怎样有的人物!”

就在这时,门外飘然进来一人,但见他身材修长,穿一袭洁净的青袍,鹤发苍苍,白髯飘飘,红润的脸上无一丝皱纹,双目如星,长眉入鬓,神清气朗,仙风道骨,就象是画上的吕洞宾祖师来到人间。

云四扬和胡椒儿第三次大吃一惊。在他们的想象中,小乔的男人八成是个风流英俊的书生,也可能是个纯朴敦厚的汉子,却无论怎样也不会想到是这样一个神仙似的老者。

而且,他的年纪足够做小乔的爷爷了!

那人走近云四扬和胡椒儿,敛袖长拂道:“老夫古再生,得会云大侠和胡女侠,幸何如之!”声音清朗,言语雅训,而从他充沛的中气看来,显然有极精深的内功。

云四扬、胡椒儿不敢轻慢,急忙离座回礼,但心中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小乔口中的“傻瓜”和这个世外高人联系起来。

小乔嫣然一笑,对古再生道:“傻瓜,还不快把礼物拿出来!倒好象是舍不得似的。”那口气真好象在教训一个不更世事的傻女婿。古再生微微一笑,从袖子取出一只小巧的盒子,递给胡椒儿道,“些许薄礼,不成敬意,请胡女侠笑纳。”又取出一把带鞘的短刀,送给了云四扬。

胡椒儿好奇地打开盒子,见里面是一颗鸽蛋大的褐色珠子,平平常常,不见好处。她家藏的珍珠不计其数,自然不把这珠子放在眼里,但这是別人送的礼物,再轻微也不便挑剔,笑道:“生受了。”语气里却自然流露出不经意的意思来。

古再生鉴貌辨色,已知胡椒儿颇有轻视之意,微笑道:“胡女侠可识得此珠的妙处?”

胡椒儿一愣,心道:“这是平常之物,哪里谈得上有什么妙处!”但嘴上却说:“我孤陋寡闻得很,请先生指点。”以古再生的年纪,却是小乔的夫婿,胡根儿不便称他“前辈”、“老先生”所以笼统称之“先生”。先生可老可少,最为泛泛。

古再生举目张望,见椅子上有一盆水,便道:“胡女侠不妨把此珠放入水中,看看有什么奇异之处。”

胡椒儿依言而为,却见珠子入水后,四周的水一齐辟易倒退,让出小碗中一块空处,珠子竟沾不到一滴水珠。她吃了一惊,脱口道:“避水珠!”

古再生道:“正是避水珠。怀藏此珠者即使入江下海,身上滴水不沾。”语调平静从容,脸上不露半点骄矜之色。胡椒儿收起珠子,敛衽致谢:“先生厚赐,胡椒儿不胜感激。”这两句话说得极为恳切。

小乔笑着对云四扬道:“云大侠,怎么不看看你的刀?”

云四扬见胡椒儿得的是稀世之宝避水珠,料想自己的刀也决非凡物。郑重地拔刀出鞘,但见七寸刀身,浑若无物,唯觉寒光闪烁,寒气通人。他急忙还刀于鞘,双手捧还给古再生道:“此刀乃神器,云某无德无能,不敢领受。”

小乔道:“云大侠,傻瓜肯送你,你就收下,不必和他客气。”她和云四扬曾一起出生入死,所以态度特别亲切随便。

古再生道:“红粉赠美女,宝剑赠壮士。云大侠乃盖世大侠,有了这把断犀刀,更添壮采。”

云四扬失声道:“此刀就是断犀刀?”

古再生反河道:“云大侠听说过断犀刀?”

云四扬道:“听家师言道,断風刀为上古神器,端的能陆地斩犀牛,海中斩蛟龙,与断犀刀相比,现今武林中的利器全成了不值一哂的破铜烂铁。”

古再生笑道:“令师见闻渊博,令人钦佩。我当年在青山湖底得到此刀时,刀柄上连有一根粗如手臂的铁链,用坏了三把凿子,铁链依然完好如初。后来就用此刀轻轻一挥,如削竹木,铁链就断了。由此可见,此刀确是锋利无比。”

胡椒儿生性好强,听说与断犀刀相比,武林利器全成了破铜烂鉄,心中不服。就从腰上取下墨玉剑,道:“咱们比试比试!”

古再生识得墨主剑,不想毁了这宝,笑道:“墨玉剑是武林三大神器之一,同是宝物,何须比得。”胡椒儿听他说得谦虚,这才气平,一笑了之。云四扬再次拜谢,这才收下断犀刀,同时取出五毒神丸,对小乔道:“此药能治百毒,姑娘赶快服下,可解蝎子梅花针之毒。”

小乔笑问:“你看我还象中毒的样子吗?”

云四扬仔细看时,见小乔脸色红润,目光明澈,确是毫无中毒的迹象。又惊又喜道:“果然全好了。小乔,你究竟是怎样脱险?怎样治愈针毒?又怎样来到江城的?”一连三问,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小乔叹了口气,缓缓道:“此事说来话长呢!”

那天,小乔不愿被神秘门抓住受辱,眼见得前有大湖,后无退路,无路可逃。一咬牙,冒死跃入了茫茫青山湖。

这青山湖方圆百里,水深万文,就是水性精熟之人都不敢轻易下去,何况小乔根本不识水性,更如何能够逃生?起初拼命扑腾了几下,等灌了几口水后,立时一骨碌直往下沉。也不知沉有多深,忽然感到左側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吸住她,又象是一只大手在拉她,硬要把她拖向一个寒森森的冰窖。她本来已经晕头转向,经此一吓,立刻昏死过去。

但她没有死。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醒了过来,看到自己置身在一个巨大的石室中,四壁晶莹碧绿,纯系绿玉制成,而室内寒气森森逼人,犹如隆冬天气。她一时不明自己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看周围的一切都很象是传说中的龙宫。她忽然想到,自己确实死了,淹死的,成了溺水鬼了!想到这里,她惊骇之极,大声哭叫道:“我不想死,我要活,我才十八岁!”

就在这时,清清楚楚地传来一个声音:“别哭,姑娘你没有死,我八十岁还活得好好的,你十八岁又怎么会死呢?”

小乔疑是幻觉,咬了咬舌头,生疼,这才相信自己果然还活着。但说话的人是谁呢?她壮着胆子问道:“你是谁?究竟是人还是鬼?”

那人长叹一声,幽幽道:“我已忘了自己是谁。一个在湖底独自活了五十年的人,是人还是鬼已经没有多大区别了!”言语之中有着说不出的萧索和悲凉。

小乔本是个任性妄为的姑娘,听那人言语中并无恶意,胆子大了许多,问道:“你在哪里?”那人回答:“我就在你面前。”小乔循声望去,果然看到对面墙前有一个人,他面壁而坐,由于穿的是青袍,和墙的绿色相近,所以刚才没有看清。

小乔问:“是你救了我?”

“是。”

“这里是什么地方?

“青山湖底。”

“湖底怎么没有水?”

“你如果用一根棍子急剧地搅动盆中之水,当盆水迅速旋转时,盆底中心有没有水?”

“没有。

“对了。青山湖表面看来明净如镜,其实底部水急剧旋转,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你落水后一定感到有股巨大的拉力,便是旋涡的引力,旋涡中心是没有水的,我们的玉屋就处在旋涡中心。”

“玉屋?”

“是的,这间屋子四壁和屋顶都是绿玉筑成的,当然应该叫玉屋。”

“湖底怎么会有这么多绿玉?”

“湖底怎么不能有这么多绿玉?”

“你也是被人逼得跳进青山湖的?”

那人哈哈大笑,道:“我被人逼?普天之下能逼我跳湖的人,只怕还没有生出来呢?”语气极为自负和狂傲。

小乔茫然不解,问道:“那么你是生在湖底的?”

“小姑娘胡说八道,我又不是鱼,怎么会生在湖底!我是自已隐于湖底的。”

“自己隐于湖底!为什么?”小乔吃惊地问。

那人长叹道:“杀戮太重,忏悔罪孽。”

“你杀过很多人?”

“废话!你知道我在江湖上的外号叫什么?”

小乔“卟哧”一声笑道:“傻瓜,你隐于湖底己经五十年了,五十年前我母亲都还没有出生,我怎么知道你的外号是什么?”她见那人和蔼可亲,忘了害怕,便又恢复了飞扬佻达的本性。

“傻瓜?居然有人敢叫我傻瓜!”那人狂笑起来之后高兴地说:“你这女孩有趣得紧,以后就叫我傻瓜吧。”他哪里知道插科打浑、打情骂俏本是鸿宾楼四女的特长,自己把小乔当作寻常本分女子,难免会受她摆布。

小乔笑道:“好,傻瓜,你的外号叫什么?”

“鬼哭神惊灭绝王!”

小乔听得“灭绝王”三字,立刻联想起“灭绝戒”,不禁打了个寒战,怯怯地问:“你也杀好人吗?”

“你把我当做什么人了!”

那人显然有些不悦,道:“我杀的都是江湖上的败类和凶人一一当然,有时也会错杀几个好人。”

“杀坏人有什么要忏悔的?”

“不,杀人太多,难免上干天和,下惹人怒。我自知罪孽深重,所以隐于湖底。”

“你在湖底忏悔了五十年,该出去了。”小乔说,其实是想让“傻瓜”把自己带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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