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那方沾染酒渍的纱巾,两行清泪映衬的分外明显。
“姑娘何至于此?”
“咳...没事!家兄言,欠人者,必与人还之。元儿不想亏欠先生。”
“喂!只是一顿饭而已。何必呢?”
见过拼酒的,可没见过拼芥末的。王诩只是看着少女痛苦的模样便感同身受。只觉辣眼睛。片刻过后,女子透过纱巾抹了抹唇边沾染的芥粉,正准备继续饮下第二杯酒。
“别喝了。”
“先生可是愿意留下?”
王诩仅仅片刻的犹豫,不等他伸手阻拦,少女便将第二爵酒饮下。此时女子优雅的形象已然不再。那方掩面的纱巾满是泪渍、酒渍以及淡黄色的芥粉残余。她很是痛苦,涕泪横流。干咳的声音中略微带着抑制不住的干呕声。一连饮下数杯烈酒加之芥粉的辛辣,少女的额间布满晶莹的汗珠,面颊红的发紫。
“够了!我是不会留下的。”
他是否离开似乎对于姬兰而言,只有助益。
“饮尽此爵,元儿不会再让先生为难了。”
女子倔强的端起酒杯。王诩顺手去夺。
“你疯了吗?”
对方死死的抓着,就是放手。即使男女间交握的双手是出于无心的触碰,也未让少女觉得惊慌,从而做出丝毫的让步。王诩想抢过酒杯替女子饮下这杯酒,却不料二人争抢间,那酒爵翻倒,酒液倾洒了少女一身。
由于两人都是跪坐着,少女又分毫不让,用力的争抢。王诩怕抓伤女子的纤手,于是便松开了。不料对方用力过猛,整个人像是倾倒一般,向后猛栽。酒水劈头盖脸的泼了下来。酒中混了芥粉,辛辣无比,此刻被酒液溅在脸上,眼眶立时泛红。
少女不住的揉着眼睛,泪水奔涌而出。或许是不想当下的丑态被王诩看到,她侧过身去,竟委屈的哽咽出声。哭的很是凄惨。
“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屋中侍奉的下人,瞧见这一幕,忙退了去出。王诩起身一跃,像猴子般灵巧的跪坐在少女身旁。他急的手足无措,忙撕下衣袍的一角。
“你的面纱上沾了芥粉。”
现在也算是有钱人了,穿着的衣服亦是锦缎制作,不像过去那般粗糙。王诩将丝质的布料递了过去。女子侧卧在草席编织的地板上,掩面轻轻的啜泣。
“不要你管。你走啊!”
虽是这么说着,但还是接过了对方递来的一方衣料。女子闭着眼睛,缓缓的解下面纱。
“兰...兰...兰公子。”
眼前的少女与姬兰的长相,一模一样。除了发丝遮蔽的宽额头以及那浓浓的眉毛,他几乎看不出两人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于是目光不自觉的朝女子的胸前瞟去。
“我不是兰公子。”
许久未见,他已经记不得姬兰的身形了。不过少女仓促间的回答,倒是让他更觉疑惑。对方的本能反应与正常逻辑,应该是称兰公子为哥哥才对而并非顺着他的话去说?想到这里,眼光游离,打量起女子来。
那翠绿鲜艳的坠饰,醒目的挂在少女的腰间。只是一瞬的错愕。所有的真相全部呈现在眼前。她就是姬兰。从始至终,姬兰都是女子。
曾几何时,王诩在心中暗赞姬兰的长相俊美,就连他亦忍不住多看几眼。对于欣赏男子的美,这事情困扰了他许久。有时甚至怀疑起自己在某些同性之间的审美方面,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知道了。兰公子...”
时间凝滞了,屋中的二人久久的陷入沉默。
不久前,还在家中准备饭食,期待丈夫归家的妻子,心中隐约感到一丝悸动与不安。她推开院门,焦急的快步向坊市行去,期望能巧遇到正在返家途中的王诩。或许是女人的第六感,当阿季不经意间的抬头张望时,那熟悉的身影正与一位体态轻盈的青衣女子相拥在一起。
她难以置信,想看的更清楚些,于是艰难的靠近那小楼的窗边,躲在一颗大槐树下。那青衣女子真的很美,娉婷秀雅,举手投足间都散发着高贵的气质。
阿季劝慰着自己。夫君的才学会引来大家千金的爱慕,想来也是很正常的。虽是这么想的,但眼泪还是抑制不住的流了出来。她从未想过会嫁给王诩。毕竟她是奴婢,面上的烙印是一辈子也抹不去的伤痕。即便真的在一起了,王诩或许不介意,但旁人难免指指点点,借阿季奴婢的身份来奚落或是攻击她的夫君。身处于奴隶不如牲畜的年代,是件多么可悲的事情。
她倚着大树,背对着楼上情意绵绵的二人。她与王诩在一起假扮夫妻,其实仅仅是为了逃避婚嫁的政令,为了掩人耳目而已。或许那人只是同情自己的遭遇罢了。脸上的烙印,如此的丑态,又有哪儿个男子会真心愿意娶她呢?眼下有了更好的选择,或许这就是命吧。
阿季失魂落魄的走在街上。回家的路程很短,走的快些不用盏茶的功夫便能到达。今日却是如此的漫长。她是习武之人,经历过生死。对许多事情看的比普通人要淡一些,可又是什么让她误认为两人间存在的夫妻关系是真实的?明明这一切从开始便是虚假的。她知道,是自己的妄想才会庸人自扰。
阿季缓行了几步,终于回到了家中。小院中清晨晾晒的被褥还在那里,夕阳的余晖将洁白的褥子映的一片血红。她吃力的抱着臃肿的床褥,缓缓向屋内行去。抱着的东西似乎有千斤重量,压的少女弯下了腰。眼泪如断线的珍珠,在地上留下一串印记。
少女的脸涨的通红,较之今日羞涩的粉嫩。此刻竟是血脉偾张,脸颊上暴起青与紫的颜色交织在一起。阿季闷哼一声。手中雪白的棉褥像是一幅泼墨画,被口中喷洒而出的鲜血,印出朵朵血红的梅花。
“咳...为什么?”
秋风瑟瑟的吹着,敞开的屋门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少女抱着那团本就洁白如霞的棉褥倒在地上,昏了过去。少女不明白自己的夫君既然已经有了心仪的女子,为何昨晚还会做出那样的事情。
半个时辰前。
“别走!我已将野中的生意悉数关闭。不会再为难你了。留下来...请您留下来...”
“我...”
就在真相被揭示,震撼与茫然交替的瞬间。姬兰从地上爬起,又将第三爵酒饮下。她显然已经疯了,以摧残自己的身体为代价,迫使王诩留下。那瓶芥粉被女子全部倒入口中,随后呕吐与撕心裂肺的哭泣,骇得王诩大惊失色。
“来人!来人!”
他大声疾呼。
“把酒撤下,打些温水上来。快!”
轻拍着姬兰清瘦的后背。女子不住的哽咽,不住的呕吐,却从不停歇的小声说着。
“兰儿本就是女子。所做的一切,无非是不想任人摆布。我不想嫁去晋国...不想...”
温热的毛巾拭去女子唇角的污迹,清秀的面庞,泪水仍在不停的涌动。男子轻轻的擦拭,不停的,重复着机械的动作。而女子只是低声沉吟,诉说心中的无奈。
“我兄妹三人,自幼孤苦,能苟且的活着已是不易。想要在乱世中为自己挣一条命,只能如此。卫诩!你会留下来帮我的,对吗?”
当下她不顾及自己狼狈的样子,亦或是公主的身份,将埋藏在心中的秘密与苦闷倾诉着。仿佛只有面前的男子能懂她。声音越发的沙哑,一字一句的停顿着。
“两年后,我们会向朝歌宣战。无论成败与否,都要试一试。这是...最后的希望了。”
少女抬起头,眼神中充满着期盼。她感受得到王诩的犹豫,于是猛地投向男子的怀中,双手死死的攒紧少年后背的衣衫。如同在这乱世中抓住了最后的希望,奋力地挣扎着,把许久积攒的委屈一股脑的发泄在少年的衣袍上,紧握的衣襟已经扭曲的快要崩裂一般。
“卫诩!别走。”
此刻,少年垂落的手臂,无力地拿着那块已经不再温热的毛巾,水滴垂落在地面,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窗外街市的嘈杂声全然模糊起来。
少女要去谋逆,要将天下搅得大乱。或许很多人会死,尤其是卫人。王诩从未想过为父报仇,亦没想过成为一国的主宰。他只想平平安安的生活,解开女娲的秘密,搞懂为何自己会来到这里的原因。她见识过女子的手段,此刻坦露心扉,显然是已经做出了决定。像以往一样那般单方面的强势压迫,不给别人任何选择的机会。
王诩不想听,他知道听后意味着什么。或许姬兰自幼生于出帝王家,连她亦无法察觉自身摄人的气势。不哪怕此时的坦诚是出自真心,而那不经意间撒发出的气场,王族居高临下的压迫感,都会让王诩心悸,敬而远之。
“若真是迫不得已,就离开吧。天下这么大,总会有一处容身之地。何必行险呢?”
他终于开口了,想规劝少女放弃。
“不!我不能走。我若走了哥哥怎么办?妹妹又怎么办?”
“卫国是没有未来的。将来的天下...没有卫国。”
如今是春秋五霸的尾声,战国七雄的时代即将来临。他虽不熟知这段历史,但也明白卫国的未来只有灭亡。秦终将统一天下,结束这乱世。
少女的手臂陡然垂落,脑袋抵上男子的胸口。片刻后,她轻轻地一推,纤弱的身子离开了少年的怀抱。迷离的眼眸,含情脉脉地望着对方许久许久。
“卫诩!谢谢。”
姬兰嫣然一笑,齿若编贝。白皙爽朗的笑容似乎又回到了当初那个温文尔雅的翩翩公子。她稍稍整理了妆容。
“兰儿失礼了。”
对着兰公子曾经不肯放弃的挚友,又或是告别情窦初开后的苦恋,以君子之交,深深的俯身一礼。
“我不会再强留你了。保重。”
像是解脱一般,毅然决然的向下楼走去。
“等等。兰...姑娘。”
姬兰停下脚步,并未回头。片刻后,那一抹倩影消失在少年的视野中。
“我...会帮你的。”
细弱蚊蝇的声音,显得如此的苍白与无力。
他凭什么去帮?造反啊。是让百万人口的卫国动乱,爆发十多万人的战争,才会让这个国家易主。这不是开几家店铺,赚些银钱让一群百姓吃饱穿暖的那般简单。而是一场不能输的战争,双方赌上性命拼死一搏。没有如果,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
王诩不明白,为何在姬兰决定放弃的时刻。他的内心空落落的。纵然对方是名女子,过去的他亦不会这般刻薄。他在意两人间的情谊,如同君子间惺惺相惜。然而知晓姬兰女子的身份后,使得一切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难不成相互间的吸引,从一开始便是男女之情?
此时,少年的脑海中一片混乱。他斟满了一杯酒,指尖轻弹那支装芥粉的小瓷瓶。试着将瓶壁上仅剩的粉末,倒入酒液中。细细的品味那股呛鼻的辛辣。
窗外渐渐昏暗的光线,秋日清凉的感觉,让他终于明白了。姬兰的感情,其实无比的真实。是看不到未来的恐惧与活在当下的珍惜。所以才会将感情表达的格外热烈,不顾灼伤他人的疯狂。或许是认定了将要做的事情会失败,不想在短暂的生命中,让这份真挚的情谊...昙花一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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