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杰第一次见到莲儿的时候,他已经在外面游荡了三年多。这一年是奶奶的七十大寿,前几年奶奶过生日的时候,他都没有回过咸阳的唐门。第一年他追踪敌手去了江南,对手诡异狡诈,十分难缠,而且事情错综复杂,他实在无法脱身。第二年是他困在湘南的山寨,他不小心意外受伤,又在山中染了瘴气,差点丢了性命,后来被油桐寨的人救回去,在山寨养了一个月的伤,一个月以后岳阳的平安客栈的人接到通知才到山寨接他,随后他又不得不返回京城处理些事务。第三年本来打算回家去看看奶奶的,结果才过了瓜洲,奶奶就通过平安客栈的人找到了他,让他急速进京,跟着沂义去突厥。去突厥,千里迢迢,难免哪个皇子或者敌手会对沂义起坏心。虽然有大批的御林军和大内高手随行,太后还是不放心,这才求助于唐门。唐门之中,新阳在御林军中供职,但是这种太后和老奶奶之间私下联手的事,向来都是奶奶身边的新天和新野完成的。然而这次因为时间长,而且关系重大,所以奶奶选了在兄弟中江湖经验最丰富,武功最高的新杰。突厥之行,是太后对沂义的一种保护,他们离京不几天,沂祥就被废掉了,随之而来的是各个皇子之间为了太子之位的明争暗斗,沂仁和沂恒各自一派,沂和帮着沂恒,沂庭保持中立。沂恒和沂仁各自拉拢朝臣,使尽手段表功,努力打击对方,排除异己,搞得那几个月朝廷里乌烟瘴气,血雨腥风。这些是太后早就预料到的,所以早早就把沂义安排出京,免得他在京城也可能卷入这漩涡。
关山千里,往返几个月才能回到京城,加上他们又在突厥呆了一段时间,当他和沂义回到京城的时候,大半年都过去了,已经云开雾散,双方都像斗败了的公鸡,偃旗息鼓。不久以后,皇上就下诏立皇后所出的沂义为太子。
唐门和后宫因为奶奶和太后的姐妹关系,在很大程度上是分不开的,保护沂义的安全,是他那几个月的责任。如今事情已经完美结束,虽然京中还有一些别的事情,但是都没有那么急迫,奶奶生日将至,他便早早准备好,动身赶回咸阳。奶奶的大寿他当然不能再次错过。他从小没有母亲,奶奶和姑姑是他最亲近的人。如今姑姑已经出家,奶奶所在的地方,就成了唯一一处可以说得上是家的地方。
那是一个温暖的初秋的上午,咸阳已经进入秋高气爽的气候。他从北门进了城,打算先去平安客栈那边知会一声,让他们把他从京城发寄过来的东西送到城外的唐府去。他在京城给奶奶和家里的长辈兄弟们都买了点礼物,毕竟离家将近四年了。但是他是一个省事的人,从来不想自己大包小包地扛着走。都交给平安客栈沿途转运回来。他本来打算去了平安客栈,就直接从西门出城,回唐庄去见奶奶,并不想在城里的老宅停留,也不想先去见父亲。他的父亲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城里的老宅,主要是为了跟城里的一些官员故旧来往方便。但是奶奶在城外的唐庄,家里大部分人都跟着她住在那里。
唐庄在咸阳以西不到十里地的瓦堡寨,原来那边只有唐门的祖坟和祠堂,二十年多前奶奶觉得家里子弟日多,而且孩子们在城里很容易受到各种诱惑,如果交友不慎,可能误入歧途,所以决定带着孙子们搬出城外居住。瓦堡寨是唐氏先祖发源之地,宗亲子弟都随着唐家的发达,逐渐去了城里或者入朝,原来的乡野倒而末落了,大部分耕地都由附近的乡民来租种,有的地方甚至荒芜。奶奶觉得那是唐家的根本,无论是为官为将,还是经商,最终都会退居山林。所以她老人家做主,将瓦窑堡的旧居翻新扩大,成为一个极大的庄园,周围的人都称那里为唐庄,反而忘了原本修成的时候取的瓦堡院的名字,又在原来的祠堂附近买下了周围大量的耕地作为长期供养祠堂和学堂的根本,在祠堂东面另起了一个两进的院子,开启了学堂,请来名师课读。唐家的学堂,不仅供唐氏子弟读书,瓦堡寨的村民,只要有孩子要上学的,都可以入读,所有的费用都从唐门的祠堂地产里面支付。而且唐家的家教极其严,不准家里的孩子对村中的人有任何歧视,偏见,都要同等对待。
新杰小时候也在那里上学,白天在学堂跟着兄弟们一起念书,其余的时间跟着奶奶和姑姑习武。在他的大娘,父亲的正室回到唐庄之前,那里都是他的家。自从大娘回来以后,他随着姑姑在外的时间更多,所学所练,基本上都是姑姑传授的。姑姑在咸阳城内也有一个小院,姑姑出家后,就归他了。后来兰馨来了之后,拖着临产的身子,他不忍把她赶出去露宿街头,就把那个小院子给了她暂住,派了人照顾她。没想到这一暂住,就住了四年多。兰馨仿佛把那里当作了她自己的家,让佣人带着孩子住在里面,反而自己满世界地追着自己跑。无论他怎么和她解释,这个偏执的人好像都没法接受一点就是他永远不会娶她或者跟她有进一步的关系。他现在知道奶奶说的那句做善事给自己找麻烦。希望他这次回来,兰馨不要跟着来大闹,特别是奶奶的寿辰。
今天城里有花鸟交易的集市,平安客栈在花市的尽头。虽说是花鸟市场,其实集中了很多其他的店家,卖着花的也卖盆景摆设,卖文房四宝的,卖字卖书的,纸斋书谱有时候也卖玩石摆设,卖乐器。他转向书坊路的时候就听见一两声琴弦的声音,很像是拐角那个悦心斋里传出来的,显然是有客人在那里看琴。从声音来讲,这把琴不错,音域混实,所用必是上好的木料。心悦斋的老板经常会收一些好东西,比如好的字画,玩石,雕刻之类的,也收一些好的笛子笙箫鼓瑟的上等货色,进去看看也是不错。于是他来到门前拴好马,久了不来,门口的新伙计已经不认识他了,他也不理会那么多,径直往里走,就看见大厅上靠里的桌边,老板正在给人看一把古琴,而看的人正是他三叔的小女儿新月。这种古琴自然价值不菲,而在咸阳城里能够买的人也不多。新月的琴也是名师指点出来的,虽然远不及姑姑,但是跟一般人比也说得过去了。
新月的心思都在那把琴上,没有注意进来的人,老板也是恭候着贵眷,没有注意进来的新杰。桌边不远处,有另外一个女子背对着他们,正在抚摸一把放在旁边架子上的胡琴。
“玫莲姐姐,你帮我看看吧,这把琴合适吗?”
“琴这个东西是随缘的,琴为心声,如果你心中有共鸣,这把琴就是你的。如果只是因为你觉得是一把好的古琴,或者凭别人听来的品质,那就次之。所以这个主意要你自己拿的。”回话的是那个看西洋琴的女子,她说话的时候,手仍然不舍地轻抚着那把西洋琴,慢慢转过头来。说话的声音非常温柔,恬静,脸上的表情也是极为安详随和。她眼里带着微笑看着新月,就像大姐姐看着被她宠爱的小妹妹。“选琴不是要合眼缘,而是要合心声。”但是说这话的时候,那姑娘看见了他,眼光在他的脸上停留了很久,新杰也静静地看着她。新月的注意力都在琴上,老板恭维着新月,还没有注意到他。
“白姑娘这话一听就是行家高手啊。人家都说唐府上大少爷和三少爷的乐技在咸阳无人能出其右,小可前些日子听人说,就连大少爷都对姑娘的琴艺推崇不已啊。”这话倒是让新杰有点意外,咸阳城中精于音律的,他和大哥大多认识,不知这是哪家的小姐。跟新月在一起的肯定也不可能是一般乐坊里的艺人。
“高老板谬奖了,那不过是大少爷客气话。”
“才不呢,我大哥说的是实话,可惜不知道三哥什么时候回来,要不”月华尚未说完,便发现了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的新杰,小姑娘高兴地像小鸟一样冲过来,“三哥,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听到我们月月说我呢,所以就赶紧回来了。”新杰每次看到这个小妹妹都很开心。
“是吗?我经常骂你的,你怎么才回来呢?”
“我说我怎么总是耳朵发热呢,原来是小月月骂我,哈哈哈。”
“呀,三少爷回来了,”老板回头去骂带新杰进来的伙计,“三少爷来了怎么不赶紧招呼?真是没规矩。”
“这不怪他,他不认识我嘛。”
“是啊,您好久没回咸阳了。”
“是啊,三哥,你都好久不回来了,前几天奶奶还说你这几天就要到了。”
“奶奶还好吗?”他说话的时候始终不停地留意着那个姑娘,她还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他和新月说话,她柔和的眼光有很强的亲和力,连新杰自己都忍不住不停地看她。
“她老人家很好,这几天去法弘寺斋戒去了,过几天才回来。我和玫莲姐姐这几天进城来置办一些做寿用的东西。”
“玫莲?”
“对啊,哦,你还没见过玫莲姐姐,就是姑父大哥的女儿,姑姑的侄女。他们家在河口沉船失踪那个。新野无意在河北道碰到了她,就把她带回来,就一直住在我们家。怎么你不知道?我还以为奶奶会写信告诉你呢。”这个介绍让新杰很惊讶。姑父白天华的大哥白震华,是有一个女儿叫白玫莲,但是随着全家路过河套渡口的时候,遇上风暴,船沉了之后,没有人被救起来,大家都以为他们全部遇难了。而且这事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怎么会突然出现这么个人。如果那个时候她遇救,她也应该会自己来寻唐家,不会在外漂泊这么多年才回来。更何况不仅小九没有见过她,连他自己都没有见过她,小九又是怎么碰到她认出她的呢?虽然姑父也是一个气质飘逸,才华过人的人,这姑娘也显得很有学识,但是除了身材高挑在长相上跟姑父没有任何共同特征。他顿时对眼前这个女子充满了怀疑。然而她宁静和柔和的神态,又不像是藏奸使诈之人。
“三少爷,回来的正好,奶奶这几天一直在念叨你。”从这话和神态来看,仿佛她知道他的怀疑,但是又这么淡定。
“怎么样,玫莲姐姐,这回你相信了吧,我三哥帅吧,大哥和三哥是我们这里出了名的美男子。”
“我从来没有不信啊,而且你几个哥哥出名的不仅是长相,而是才智。”
为了不让她们两个把话题集中到自己身上,他赶紧岔开,“小月月也关心起美男子来了,看上了哪个小女婿没?”
“三哥,就你说话没正形。还说我呢,那天奶奶还说呢,你和大哥也不给她带个媳妇儿回来。你就等着她老人家修理你们吧。”
“呵呵,大哥回来了吗?他上两个月带信给我的时候说他在河西道的。”
“大哥早回来了,前天去洛阳百草堂那边有点事,就是他说要送我一把好琴,我们才来这里逛的,他让我们选好了,他付账。”
“这样啊,既然这样,高老板,还不把你这里的好东西都拿出来,我们多选几样,让大哥通通帮我们付账,哈哈哈。”
“三公子说笑了,能够入得了您的法眼的东西,哪里还用说付账的事。最近确实收的好东西不多。倒是刚才白姑娘看的那把西洋琴,在这里寄卖的商人说是什么西洋宫廷乐师用过的,音色是特别好。只是我们这里会摆弄这个的人不多。您来的正好,帮我看看。据说现今京里的乐坊倒是很流行,宫里也有些高手。”
“这个东西倒是不错,我家倒是有几把,我小时候倒是经常听我姑父和姑姑拉,但是我拉得不好。”那确实是一把好琴,木纹清晰,弦声悠扬。
“这个白姐姐会啊,有一天我听见她在奶奶院子里拉的,她拉得可好了。后来一直想问,被别的事打岔就忘掉了。”这让他更加怀疑,姑父的西洋琴,是他行走西域的时候学来的,他哥哥一直在中原,应该不会。姑父过世的时候,这个姑娘应该还很小,姑父只教会了姑姑,后来姑姑又略微教了些给他。而正如高老板所说,这种东西,除了京城乐坊和宫中,因为有西洋乐师出入,教会了一些人,其他很少有机会接触,可能见都没有见过。那么眼前这个人到底是谁呢?
“真的吗?那白姑娘能试着给我们演绎一下吗?”
“我很久没有拉了,很多都不记得了。那天是奶奶让我帮着整理东西,看到了那几把琴,试了一下而已。”显然是奶奶让她帮助姑姑和姑父的东西。难道奶奶也会被她骗还是奶奶本身知道什么他自己不知道的。
熬不过新月和高老板说服,她终于拿起那琴,轻轻地试了一下弦,拉了一段忧伤的情歌,这原来新杰听姑父拉过,但是演绎的手法大不相同,她在这上面的演绎甚至高过姑父很多。新杰发现这姑娘拿起琴来的时候,神情异常的专注,凝思忧伤的神态有着独具的魅力。一个如此为自己的音律陶醉的人,也会被安插来做细作之类?这让他觉得困惑。
新月一直崇拜地看着她,然后很兴奋地问:“高老板,把这琴卖给我们吧。白姐姐拉得这么好,应该有一把自己的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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