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谨!”

沈晦呆立在门槛前,望着那个笑意盈盈向众人致意的女子,一个数日来在脑际萦绕不去的名字脱口而出。

因为眼前女子和那个名字的主人实在是太像了,那眉眼、那神情、那一颦一笑的情致都别无二致。

可是那个名字显然并不属于这个女子。

她颇有些讶异地抬起了头,俏生生地望着门外,望着木雕泥塑一般的瓷在当场的男子,眼睛里只有漠然。

那是喧嚷的街头路人甲对路人乙的随意一瞥,没有热情、没有惊喜,甚至是没有什么情绪。

所谓“形同陌路”,莫过于此。

沈晦感到锥心的痛楚。

“咦,这不是御史台沈大人家的公子?”

偏生有人识得沈晦,只是说话的语气颇有几分揶揄与讥讽。

有人附和地轻笑。

因为他们知道沈晦的身世——大势尽去的前御史台大人,再加上一个终日流连勾栏瓦肆,败尽家财的不肖儿子,不啻于这个矜夸权势与财富的名利场上悲剧人生的标准范本。

它能够让这些人在讥讽与揶揄中感受到命运的无常与机遇对各自的抬爱。

“哦,是沈公子大驾光临!”

一个身材魁梧,鼻直口阔,黑须垂面的男子抚掌大笑着迎了出来。

只是沈晦眼神中的生疏与茫然却令他大为不解。

他豪迈地拍打着沈晦的肩膀说道:“沈公子好健忘,莫不是连俺小苏也不识得了?”

说话间一指身后的庭院说道:“莫非也不记得当年俺与你行令赢了下你这片宅子?”

沈晦这才意识到,眼前之人应沈点点口中那个刚刚从岭南回到东京的小苏苏轼了,便胡乱地点了点头。

苏轼见状大,面露喜色,当下便挽了沈晦的胳膊往里走,口中言道:“说实话,俺就是喜欢沈公子这样人物,什么祖宗家业、令名清誉,统统粪土浮云,及时作乐,俺小苏最是喜欢!”

说的众人哈哈大笑。

一个黑瘦干瘪,颌下挂着一绺鼠须的老头气哼哼地站了起来,呵斥道:“小坡,你又喝多了!尽说些乡野诳语,真羞辱了我苏家门楣,提防我用家法治你!”

酒壮人胆,苏轼居然全无惧意,拨楞着大脑袋反驳道:“苏老头,你莫拿那那劳什子家法唬我,我小苏在岭南数载凄风苦雨、餐露饮瘴,上过山、下过水,毒蛇咬过腿,还和蛮人亲过嘴……我有什么好怕的!”

他喋喋不休地胡扯,突然又嚎啕大哭起来,痛陈自己在岭南那瘴沼之地的艰难际遇。

众人看着好笑,却又不好表现,只好一面憋着肚子里的狂笑,一面虚言宽慰老头“苏老莫恼,小苏大人毕竟是性情众人,情之所至,有感而发而已。”

那苏老头一张老脸窘得时而通红、时而煞白,下巴上的胡须如同风中的枯叶一般抖个不休。

“你你你你你,我苏家书香传家,如何出了你这班粗鄙之人,真真是羞煞先人!!”

苏轼醉眼朦胧,打了个深长悠远的酒嗝,大声反驳道:“我粗鄙,我羞煞先人?你老苏拍拍胸脯自问,除了我们苏家除了小妹,你、我、小辙三个人加一起斗大的字认得不认得一箩筐?成日介卖弄斯文学人风雅才真真是羞辱了先人!”

此言一出,偌大的厅堂陡然寂静无声。与这寂静形成强烈反差的是满堂人瞠目结舌的表情,连懵懵懂懂坐在众人边缘的沈晦也惊愕地猛然抬起了头。

这个世界真的疯了不成?堂堂苏门三杰居然都是目不识丁的文盲!

“少壮事已远,旧交良可怀。百年能几何,十载不得偕”、“大江东去浪淘金,千古风流人物”、“新破荆州得水军,鼓行夏口气如云”这样的千古佳句都是哪里来的?难道是我沈晦写的?

是我沈晦写的?

这念头令沈晦的心头突突直跳。

他想起年少时在大学里教古汉语的外公逼迫他整本整本背诵唐诗、宋词、元曲、二十四史、明清小说的情形。虽然自己终究没有顺遂了外祖父的心愿在文学的道路上一路狂飙有所成就,但是那镌刻在脑子里的东西却已是决难忘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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