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夕阳岛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遝颓未曾想过,当亲历长安的繁华时,自己的心境竟是如此之萧索。自从南郡酒楼假死之后,遝颓北进之路途便再无风波。只是在汉中时接到枏先生的传书,道华山派已然有所动作,联络各地商帮齐聚长安,商议由野马帮护卫商帮货物去匈奴事宜。并与匈奴方面接洽,匈奴将由阿拉提带队亲来。阿拉提既是匈奴单于的顾问,在匈奴王庭中颇有威望,亦是匈奴武林领袖,在匈奴武人中一呼百应,李囬妟对此很是重视,拟急赴长安。文末又说,李囬妟心有不满,虽未明言,但往来信中已有:“夫君子爱口,孔雀爱羽,虎豹爱爪。”等语,要遝颓即去长安处理。
遝颓知李囬妟心性,御下宽容,不是忍无可忍绝不轻言教训,而今却似有见责自家最重要谋士爱惜羽毛之意,可见事情急矣。遝颓细细想来,枏先生和李囬妟是何等关系,李囬妟多半是指责自己办事不利,念及于此,遝颓心内一片灰暗,连着几日,不是在东西两市闲逛,便在酒楼中饮酒。
这日傍晚,遝颓正是独自临窗喝着闷酒,酒楼掌柜忽的敲门进来,一脸假笑:“大人用饭可好?”遝颓道:“还好。”掌柜又假笑道:“小店新装了一间雅座,不敢说全长安最好,但在这尚冠里却绝对找不出第二家,大人可愿一试?”遝颓道:“不用,此处甚好。”掌柜忙道:“大人若肯屈尊,今日之费,全当小店孝敬。”遝颓颇为不快,皱眉道:“不必了。”掌柜苦笑了下,道:“实不相瞒,小店今日多有不便,大人不能移驾,老朽便有破家灭门之虞。”遝颓孑身一人,本不想多事,又见掌柜说可怜,便道:“是哪家权贵亲睐此间罢?我让了便是,绕那么远做甚?”那掌柜一听,不由得喜笑颜开:“老朽焉知大人如此通融?”遝颓道:“只不知是哪路神通?”掌柜附耳道:“华山派少掌门?囙、野马帮帮主花容在宴请安夷公主。”遝颓心念一动,道:“如何公主会到你这酒楼?”掌柜道:“长安人尽皆知,安夷公主混迹江湖,喜交游侠,长安九市,八街九陌,一百六十闾里,没有安夷公主未到之处。”遝颓道:“既是公主,更无不避之理。”说罢,便起身而去,却顺手把随身携带的香囊遗在食案底。那掌柜甚是感激,定是不受遝颓食费,遝颓亦不相强。
出了门,急急寻了间药房,买了几味药,捣碎了制成香囊,重又返酒楼,在门口盘旋,约莫候了半刻多时辰,果见?囙骑马引两车一前一后而来,却未见安夷公主仪仗,亦未清道。待到门口,车中下来三人,当先一人女做男装,玉冠紫绶,深衣似雪,一见令人望俗,瞧不出多大年岁。若非是身材有致,遝颓还真以为是一翩翩浊世佳公子,?囙对其执礼甚恭,应是安夷公主无疑。后一人则是一三十来岁妇人,粗手粗脚,满脸风霜之色,正是野马帮帮主花容在。至尾一人竟是湫寻,多时未见,虽是车马劳顿,略有憔悴,但却更见风韵了。遝颓一阵心酸,不忍再流连,便尾随车夫至酒楼后头,偷摸着将药粉撒在了安夷公主车内。
从楼后出来,遝颓蓦然发现,自己竟然无处可去。这些时日,食住皆在酒楼,但此刻,他既不愿亦不能再回去了。便只好漫无目的的在街市中闲逛,其时长安之繁华冠绝海内,楚歌胡曲皆入坊间,遝颓远远的瞧见一戏楼前围了不少人众,便也走近了去。戏楼上下四层,颇具规模,一楼敞开为入口,二楼为戏区,左、右、后三面皆封闭,中间几个乐伎在表演:“一对夫妻为避乡里豪强,远来长安。一日丈夫外出,妻子发现家中盗贼为窃,争执之下盗贼打伤妻子而去。丈夫返家时,发现妻子已经奄奄一息,丈夫悲痛不已,欲随妻子同赴黄泉,妻子却劝丈夫要好好生活,抚养儿女。再娶新妇时,莫让子女受虐待。”戏言凄切,遝颓想着爹娘对自己的爱护,悲从心来,不能自己,竟尔泪流不止。周遭之人亦是多有泣者,或言其夫妻伉俪情深,可歌可泣,或言其丈夫痴心无二,其情可叹,或言其妻爱子心切,其志可嘉,独有一人道:“吏治腐败,国事不堪问矣,世风日下,盗贼横行,谁之过也?”遝颓大是惊讶,仔细看时,却是一身长玉立的少年,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却无半分稚气,儒雅而深沉,遝颓顿生好感,正欲上前攀谈,忽地人情恟恟,不少人一边大声叫道:“打死他!”一边往戏楼涌去,遝颓亦是被裹挟而前,原来戏楼上那妻子最终是伤重不治,悲愤而死,楼下人众太过痴迷,竟拿住那扮作盗贼的乐伎,摔下楼来,一阵拳打脚踢。遝颓既觉好笑又觉可气,大声道:“干甚么?莫要打!”只是人声鼎沸,根本无人理会。那乐伎倒是听见了,循声望了过来,遝颓见那眼睛里,是一抹难言的神色。泪光盈盈,茕茕弱质,比自己还要瘦小,遝颓忽然生出一股要宁死都要保护他的冲动,用力的拉开了几个围打的人,这一下子更是火上浇油,众人连遝颓也打上了。遝颓实是手无缚鸡之力,心想两人挨打,倒不如一人受罪,便一下扑倒在那乐伎身上,用身体护住了那乐伎。
遝颓只觉着身下乐伎颤抖不已,双手护住头脸,强忍着疼痛安慰道:“小兄弟莫要害怕,无碍的。”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惊惧无比:挨在身上的拳脚是越来越重,越来越多,一点也没有停歇的意思,只怕就要稀里糊涂的死在这了。正思量着,忽觉着有人压在身上,再无拳脚加身,顿时轻松无比,偷眼一瞧,正是方才发感叹的少年,少年苦笑道:“我亦拉人不动。”遝颓止不住的噗呲一笑,复又忧愁:他又能挨的多久?正是混乱之际,遝颓听到有人唤自己:“遝颓先生!遝颓先生!”遝颓在长安无亲无故,知必是衡山派,忙大声道:“我在这里!”果听那人暴喝道:“他妈的都给我滚开!敢惹我衡山派人,让老子瞧清楚了,灭你狗日的全家!”衡山派在长安势大,众人一听此话,皆散开了去。一络腮胡走上前将遝颓扶起,惶恐道:“弟子护卫不周,请遝颓先生恕罪。”这些时日,遝颓受衡山派礼遇甚隆,早习以为常,便坦然受礼,道:“敢问贵姓?”络腮胡道:“衡山派四代弟子朱正风。”遝颓道:“若非朱大哥及时,遝颓怕是要命丧此处,朱大哥又是何罪之有?难不成是救遝颓之罪么?”朱正风亦是豪爽之人,见遝颓如此亲近,便亦道:“等会赵总领责骂,我便如是说。”两人相对大笑。遝颓见外人在旁,亦不好多谈衡山之事,便对那少年道:“请问仁弟台甫?”那少年道:“长安公孙病己。”遝颓作揖道:“方才如此情形,仁弟仍是挺身而出,好生侠义,遝颓佩服之至。”公孙病己回礼道:“仁兄如此自夸,岂非中庸之道?”
遝颓一怔,道:“自夸?”公孙病己道:“仁兄珠玉在前,病己不过东施效颦尔,岂非自夸乎?”遝颓大笑,道:“仁弟妙人,若不嫌弃,同饮一杯如何?”公孙病己喜道:“正要叨扰。”朱正风却道:“遝颓先生,掌门有请。”遝颓知李囬妟令出如山,不能不往,且为饮酒而耽搁李囬妟召见,实非正裡,但心底却实是想和公孙病己结交,一时颇为迟疑。公孙病己见状,道:“小弟家尚冠里,仁兄清闲时来寻便是。”遝颓大喜,道:“定来拜访。”公孙病己做了个揖,便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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