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外面的风透过没有关紧的木棂格子窗吹了进来,冷意让躺在床上的少年打了一个哆嗦。吕正蒙迷迷糊糊的感觉到了一股寒意,像受了什么刺激似的猛地醒了过来,连忙摸摸自己的脸,松了一口气。“我这是在哪里?”他揉了揉眼睛,抬头看到的是落满灰尘的斗拱,四面是抹着麦秸泥的夯土墙。虽然墙壁表面都涂了白色的颜料,但早已不是刚漆上去时无痕的那样了,其中大半都是淡黄皱巴巴的,活像受了潮的草纸。吕正蒙认出了这个地方,这是吕岩的家,也是寄养他的家庭。他从被褥里起身,艰难地坐了起来,眼角的泪珠也顺势滑到了下巴,没有来得及滴落就被他抹去了。他感受到了指尖的湿意,空气穿过凉飕飕的,仿佛提醒他刚才发生了什么。六年前的东州、那个救了他的孩童、带他来寒州的李振飞、母亲等等一大串记忆如同打开闸门的洪水倾流而下,直接注满了他的脑海,让他历历在目。吕正蒙现在到不觉得自己记忆力惊人是多么好的一件事了,现在一闭眼那些回忆如同潮水一般向他涌来,就如同刚刚才发生过的一样,各种情绪涌上了他的心头。可是最后那些情绪都化作了一瞬惘然惆怅。他估计自己一辈子是回不到东州了。以前他也没想回去,毕竟母亲早亡,父亲对他来说只是一个词语,他从未感受到父爱的温暖。可是现在他想起来了,他还欠一个人救命之恩,如果不是当初那个人给了他几块糕点,恐怕早就饿死街头。他是个有恩必报的人,不想欠别人什么东西,人的心里就那么点地方,只能装下一点点东西。“呵”吕正蒙突然苦笑一声,自嘲地说:“想那些做什么,那样打了吕普,别说回东州,明天能不能活着还是一个问题。”说完之后他内心突然变得焦虑起来,他只记得刚才他的病发作了,还对吕普动了刀子,那个讨人厌的家伙不会出了什么意外吧?不过转念一想,内心又平静了起来,据他推测吕普大概是没有什么事情的,不然他可不会安然醒来,估计在睡梦中就被五族老剁成肉酱了。可是他依然恐惧,他一直竭力避免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那奇怪的病情第一次被人为的因素引发,现在闲下来,与吕普打斗的记忆一闭眼全都是满地哀嚎的少年、滴着血的刀锋,还有被他斩了一刀的仆人,他突然想,那个人不会死吧?杀人是什么样的感觉?吕氏少年几乎都回答不出来这个问题,甚至不少人看见鲜血都会恐惧。吕正蒙原来以为自己也会恐惧,可发病时的他就跟疯子一样,感觉只有宣泄暴力才能好受,甚至渴望猩热的鲜血淋到身体的感觉。而他苏醒过来,似乎对于杀人也没有什么恐惧,无非就是看到残肢或者开肠破肚有些恶心罢了。“难道我以前杀过很多人,所以现在已经对此麻木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在他脑海中形成,可很快就被他摇头否定,寒州居住的这六年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就算回推到在东州流落的日子,一个不过六岁的少年连提刀都费劲,何谈杀人?他觉得还是找本医书看看脑海中有人说话是怎么回事。“让我进去,我要杀了那个畜生,他害了岩儿啊!害了岩儿啊!”在吕正蒙胡思乱想之际,门外突然传来了妇人歇斯底里的哀嚎。“别冲动!别拿刀子乱晃,小心伤着自己!”与此同时,一个粗厚的男声也飘进了吕正蒙耳朵里。他听出了那道歇斯底里是吕岩母亲的声音,而粗厚的男声则是来自吕岩父亲,听着他们争吵,不由得好奇地往门外瞥了一眼。这一瞥可把吕正蒙吓坏了。吕岩母亲手里提着一把割草刀,在门外大哭着就要冲进来,满脸都是泪容,看起来俨然精神崩溃。而吕岩父亲则是死死地在门外抱住了她,黝黑的脸已经憋成了猪肝色,看起来十分吃力。吕正蒙神色突然古怪起来,不用想也知道吕岩母亲拿着刀冲进来要杀谁,反正屋内就有一个人,这目标不言而喻。“婶婶不会疯了吧?竟然拿刀要砍我?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还没算吕岩诓我的那笔账呢!”他不满的嘟囔着。发牢骚的同时他摸了摸自己的袖子,发现防身的短匕不在,心里咯噔一声,心想要坏事。不过胸口有硬物杵着的感觉立刻让他安了心,经过摸索那就是他的匕首,估计是和吕普打架的时候掉了出去,被送他回来的人放到怀里了。有了武器在手,吕正蒙心里总算有了点底气,准备下床出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虽然他不会动手,但手里有点东西防身还是有必要的。总不能有人要杀他,他还一副不抵抗的模样出去引颈就戮吧?这种蠢事他可干不出来。起身下床,吕正蒙弯腰拾起了自己的布鞋,一低头就感觉自己浑身酸痛,尤其是胸口,就跟散了架一样难受。躺着的时候没觉得怎么样,现在一动发病之的后遗症就出现了。费了半天劲儿才穿上鞋,吕正蒙小步地走到门口,倚在门框上,试探着问:“叔叔,婶婶,你们这是怎么了?吕岩怎么了?”见吕正蒙出来,双方对视有着一瞬间的愕然,旋即吕岩母亲跟疯了一样挣扎着,手中的柴刀挥舞差点伤到吕岩父亲。吕岩父亲一惊,连忙往后一躲,环抱妇人双手的胳膊也就顺势松开。吕岩母亲停止挣扎,后面的男人也来不及再次困住她,妇人就此流着泪冲了过来:“你还我的岩儿!还我的岩儿!”吕正蒙心里一惊。吕岩母亲可不是仅仅冲过来这么简单,她手中还挥舞着柴刀,直奔吕正蒙的面门。双方离得不远,一个跨步就拉近身位,妇人的劈砍没有招数可言,吕正蒙下意识地向后一偏头就闪了过去,呼啸声只停留了片刻。常年劈砍有些缺口的柴刀没有斩到吕正蒙,而是深深地嵌在了门框上,木屑横飞,吕岩母亲费了半天劲,怎么拔也拔不出来,只好放弃直接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她手中没有武器,打算用指甲挠死吕正蒙,少年对于发泼撒野的妇人,想着自己在这里住了好多年,他还真的不要意思动手,只能眼睁睁的看她冲过来。不过幸好吕岩父亲反应过来了,死死地把她抱住了。吕正蒙惊魂未定的拍了拍胸口,对着还算清醒的吕岩父亲:“叔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婶婶她怎么这个样子?”吕岩父亲叹了一口气:“是岩儿,因为他给你传话,被族中的侍卫给带走了,说是要关进地牢里。”提到吕岩,妇人也不闹了,身子跟软了一样瘫坐在地上,神情满是绝望的嚎啕大哭:“那是地牢啊!岩儿不过是帮你们传个话,就当成替罪羊关进了地牢!族中的地牢,那是能活命的地方么?”吕氏的地牢可不是什么好去处,严重触犯族规的人都会被关押那里,不说能不能出来,就是出来也得丢掉半条命。这一次吕正蒙和吕普的斗殴双方暂时都无事,但总要有一个明面上的替罪羊受罚,很明显处罚的就是假传消息给吕正蒙的吕岩。“我”吕正蒙一时语塞了,他本来是想要开口帮忙的,但是一想自己哪有这个权利呢?他这么打吕普没有被关进去就不错了,可没有资格没有能力把吕岩捞出来。“你什么你?”吕岩母亲挣扎无果,那股子泼辣劲又上来了,指着吕正蒙的鼻子,“要不是你这个小畜生惹了吕普,他会借岩儿的口把你骗出去?你这个没爹没娘的宗族弃子和吕普倒是没什么问题!凭什么受苦的是我的岩儿?”她最后愤怒的瞪了吕正蒙一眼,满脸都是疯狂:“我告诉你!要是岩儿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也活不下去!”吕正蒙无话可说了。看着吕岩母亲的歇斯底里,把一切罪责都推到他头上,他想要辩解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讪讪地同时心里还有一点羡慕,吕岩的母亲泼辣虽然不讲道理,但是那股来自母亲的天性保护孩子可是令人无话可说。他有些落寞,羡慕吕岩有关心他的人,这里人人都有关心自己孩子的父母,而他自己从始至终都是一个人,什么都没有。尴尬之际,大门外有脚步声传来,吕正蒙目光穿过栅栏看到两个少年并肩走来,是一脸冷色的吕石和吕辉,而吕石的第一句话就毫不留情:“呦,好大的威风啊,你在这里哭喊,怎么不去和族长五族老去闹啊?欺负一个孩子算什么本事?”吕岩母亲听到如此毫不留情的嘲讽,回头就是杀人一般的目光瞪了过去,恨不得把说话的人撕成碎片。她的泼辣远近皆知,平日好面子少不了与人斗气,可吕岩父亲老实忠厚,背后免不了赔礼道歉,看在吕岩父亲的份上,邻里平日都让着她,常年下来她还以为都是别人怕她。手里提着寒刀刚从演武场过来的吕石可不管这个,他跟这户人家一点关系都没有,在族中身份也是极高的,当即回瞪了过去:“你看什么看?不服?你是要跟我手里的武器说话,还是要跟族长和五族老说话?”吕石、吕辉兄弟几人被族内戏称为“吕氏四兄弟”,为人没有吕普那样跋扈,但名声也不好。吕岩一家都是普通的门户,对这些吕氏的世家子弟还真没有什么办法,也不能像对待吕正蒙那样。她只能狠狠地剜了他们几眼,愤恨道:“这是我们家事,和你们外来人有什么关系?”逐客的意味不言而喻。他一旁的吕辉也不客气,吕辉饱读诗书,最见不得这种泼辣的妇人撒野:“没关系?吕岩这件事可没完,我问过吕普了,他只是让吕岩把吕正蒙叫出来,可没说让他借我们兄弟的名号。打了我们兄弟的名号,就这样草草过去了?”“尖牙利嘴的小崽子,你们长辈没有教育好你要尊重长辈吗?”吕岩母亲被噎了回来,心底的火气压不住,嘴里自然不肯落了下风,下意识的用了平常对待街坊的语气。吕岩父亲连忙了呵斥一句,拉了拉她的手:“秀华!”他可知道这几个人不是像他们一样的吕氏平民,惹怒了也是什么能够做出来的,就算不好当面动手,暗地随便使一个绊子都不会让他们家里好过。“吕石,吕辉,你们找我有什么事情么?”关键时刻还是吕正蒙打破了僵局,他要赶紧把话题引到正轨上。吕岩母亲的小家子气和泼辣可是远近闻名的,要是嘴碎真的惹怒了吕石,自食恶果的还是他们自己。这一次虽然是吕岩母亲的无理取闹,可他还是不想和他们弄得太僵,毕竟叫了好几年的叔叔婶婶。吕石依旧冷着一张脸,或者说他从来都是这样:“吕正蒙,族长要见你,跟我们去议事堂。”“好!”吕正蒙应下,低头稍稍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衫。他不知道为什么族长要见他自己,是处罚还是别的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终于可以见到族长了。他心里压着的那个秘密终于可以说给族长听了。其实这次打架如果不发病,他也有着借此把事情闹大的意思,固然事后免不了惩罚,但是能提前见族长一面,把蛮族入侵这件事说出去好有个警示,这比什么都重要。就是没想到失态最后会失控罢了。吕正蒙向着大门外的吕石走去,身上少不了疼痛,可心情还是雀跃的,他从未感觉见到族长是那样一件快乐的事情。等到走过吕岩父母,他突然停下,顿了一顿:“叔叔婶婶,你们放心,这一次见到族长,我会竭尽所能让吕岩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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