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叽叽喳喳的鸟叫从榕树上传来,就像投进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叫声如同涟漪般散开,惊醒了西厢房内的少年。他抬眼望去,发现天色刚刚拂晓,白色的细丝在尚未褪去的夜空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整个吕氏似乎也被这只早起的鸟儿惊醒了,远处公鸡悠长而又急促的鸣叫虽然喧闹,但是给无人的街道带来了一丝生气儿,族内的大户门房开始穿衣,拿起扫帚去打扫门前吹得翻飞的落叶。吕正蒙掀开被褥的过程中发现桌边的油灯还没有熄灭,只不过火苗微弱的已经摇摇了,似乎只要有一点动静就会瞬时熄灭,只留下一股青烟。这是老人带来的灯具,昨夜他从西厢房内倒是找到了好几根红烛,可是老人嫌弃点燃的味道太呛,从自己屋内拿来了这样一个稀罕的玩意。那铜灯的造型很是特殊,最顶端是一个云状的盏,低下是一个大大的托盘,承接灯身的柱混杂了铜与铁两种金属。昨夜老人在盏下的托盘中装满了清水,他好奇地摸了一摸,发现并不热。“早上起来不温习我给你布置的功课,就对小油灯这样好奇,你这样可是不合格呦”老人推门前来,看见吕正蒙呆呆地望着那盏灯,笑了笑。吕正蒙赶紧从被褥里抽身而出,眼睛慌忙的乱瞄床下,打算找到自己的布鞋然后行礼。老人被他的手忙脚乱给逗乐了,大手一挥:“以后就不用在乎这些虚礼了!”少年总算是安稳的喘了一口气,可还是躬身一拜,这次不是问候,而是行礼发问,他指着桌上的油灯:“老师,为什么您带来的这盏灯可以燃烧一夜未曾熄灭?而我平日里见到的,都是一个时辰就殆尽了?”“寻常的烛火,用麻或用木蓼,或用胡麻或用脂膏,那烧的不快就有鬼了!”老人瞪大了眼睛,顾不得师道威严,随便往床上一坐:“这个油可不一般,是我十七年前去太州游历时学到的东西,太族晚上都是用这种东西照亮的,我这个和他们的相比,还是小巫见大巫。”“老师您还去过南境?”吕正蒙惊呼地从床上蹦了起来。老人不明白为什么吕正蒙会如此激动,对于游历了大半个神州世界的他来说,去过南境和西岭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可对于如同笼中鸟的吕正蒙来说,这是太了不起的事情了。那时东州生活的记忆他还没有恢复,对于西岭和南境,只有从古籍中一窥一二,他向往浩州无边无际的草原,向往太州险峻奇异的古神雕像,更是梦想着有一天可以踏上那片遥远而又陌生的土地。“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太州的工具虽然巧妙,但对于富饶的东州来说,那还是两种风格的。”老人目光幽幽地,被吕正蒙的话勾起了回忆,他用一种沧桑的语气叹道:“我想起了幽帝四年陛下迎娶苏烟波的景象。”“陛下在城外数十里处筑土为台,台高三十丈,高耸入云在台下四周布满蜡烛,名叫烛台。迎亲队伍抵达之时,正好是入夜时分,只见从城郊至城里的沿路上,排满了粗大的红烛,烛光闪烁,把周围照耀得如同白昼一样。吕正蒙听得心驰神往。“苏烟波是平民女子,习惯在幽暗烛火下纺织,见到这种大场面,简直惊呆了,怀疑自己是不是登上了传说中虚渊中的淼台。”老人眼中回忆追思的神色渐渐退去:“那真是世间最盛大的场面了!”吕正蒙似乎想到了什么,“老师,我听别人说衍朝灭亡是因为幽帝过于铺张浪费,就算是娶妻,这样会不会太过铺张浪费?”“去去去!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衍朝灭亡”老人不知为何恼了,在吕正蒙眼前晃了几下手,没好气的道:“别说这个,我昨晚给你布置的功课怎么样了,背下来第一节没有啊?”昨夜老人说要收吕正蒙为徒,少年第一瞬间的反应是打了自己一巴掌,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痛才知道是真的。他不知道老人为何收他为徒,可经过短短的交谈可以窥见老人必是极有学识之人,拜在门下那些不懂的书籍就再也不是障碍。于是他欣然在地下磕了三个响头。回到西厢房之后老人从屋子里递给了他一本书,字迹锋然有力,那种不屈之意仿佛要透纸而出,老人丢下书籍后就回屋睡了,说明早要考验他第一节曲礼上的背诵。提到功课,吕正蒙立刻巍然跪坐在床上,低下头也不看老师,声音也是低低的:“弟子用了大半宿的时间,从亥时一直读到寅时,才勉强把这本书完完整整的看了一遍。”“贪多嚼不烂!”老人皱了皱眉头,“曲礼虽然只是第一节,但背诵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主要是这本关于礼仪的书籍我在吕氏藏书楼从来没有见过,和先生们讲的也不一样,好奇所以才多翻了翻”吕正蒙小声的说。老人把眉头一横,雪白的胡子乱颤:“当然不会一样!这本礼是我编纂的,根本没有流传,你上哪里去看?”老人捋了捋胡子,平静下来:“说到底你背下来多少?可不要唬我!”“老师息怒!”吕正蒙下床长揖及地,“第一节我全背下了,老师有所不知,我记性很好,看过的东西几乎一眼就能背下来,所以”老人旋即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思议:“你说你看过的东西,就全部都能记下来?这不是过目不忘么?小子你可不要骗我!如此糊弄老师小心我把你逐出师门!”吕正蒙哪里敢在这种事情上作假,连忙正色背诵起来:“曲礼曰:毋不敬,俨若思,安定辞。安民哉!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时间一点点过去,少年的双腿因为战力有些发酸,长时间没有停下来的缘故,喉咙中发出的声音渐渐沙哑了:“父母之丧,衰冠绳缨菅屦,三日而食粥,三月而沐,期十三月而练冠,三年而祥比终兹三节者,仁者可以观其爱焉,知者可以观其理焉,强者可以观其志焉。礼以治之,义以正之,孝子弟弟贞妇,皆可得而察焉。”整整三个时辰的时间,共计四十九篇文章,内容九万九千一十字,一字不差。天已经大亮了。少年清了清喉咙,看了一眼坐在榻上两眼不停打架的老人,拘谨地问道:“老师?老师?”老人被这么一叫似乎受到了惊讶,打了一个机灵,眼神也从迷离中醒来,打着哈欠满脸倦容:“背完了?”“背完了。”老人起身下床,估计是坐久了腿麻,下来的时候一个不稳差点摔着,吕正蒙吓得连忙去搀他,谁知老人叹了一口气:“是我疏忽了,你有这样的能力,其实我早该想到的,我还怕没办法教你太长时间,不过现在看来没有这个担心的必要了。”老人说着吕正蒙有些听不懂的话。吕正蒙前半句没有听懂,但是后半句可是听得清清楚楚,听老人的意思,似乎不会在吕氏停留太长的时间了?“这样吧,你跟我来。”没等这个心里脆弱又愿意瞎想的孩子细细琢磨,老人摆手示意跟他出去。出了门,才发觉不是天已大亮,而是到了正午时分,晨间的白雾早就在朗朗的读书声中散去,阡陌小路上人来人往,少年少女们的欢声笑语传了很远,热闹非凡。老人率先出门,双手举过头顶交叉地一伸,在西厢房的院子内使劲地伸了一个懒腰,喘了一大口气,才回过头:“小正蒙,既然你已经完全的背诵下了礼,我想知道你懂了多少?”吕正蒙犹豫了一刻,“只懂了一点点,我认得那些字,但是为什么礼节要那么做和其中一些我读的并不是太明白。”听到这话老人欣慰的笑了笑,“好,既然你不是只会读死书的书呆子,我就放心了,至于为什么那样做和如何能做好,我这里就先不教你了。”吕正蒙鞠躬欲拜,想要询问些什么,却被老人用眼神制止。“你说,在这个乱世,什么的东西是最重要呢?”老人解下了挂在腰间的酒壶,拧开盖子就是一大口。吕正蒙也好奇,他的老师不知道为什么对腰间的酒情有独钟,似乎一刻都停不了,而且不见他打酒,却也一直跟喝不没似的。“金钱?权利?”吕正蒙绞尽脑汁,眉头皱成了一团,说出了两个平时大人经常提起的词语来。“都不是,”老人摇头,没有拿酒的那只手猛地一攥,骨节发白:“是拳头。”老人说话的时候一口酒刚咽下肚,吕正蒙站的近能闻到醇厚的酒香,他先前还是散漫的如同一个富家翁,可拳头紧握时气势顿时一变,仿佛有看不见的气浪掀起,把吕氏还算平和的氛围隔绝在外。“我还以为老师是读书人,会说最重要的是书本”他轻轻地说。“书,是很重要的东西,可这是乱世终究不是治世,从衍朝灭亡后我一直企图用礼来恢复秩序,可惜六年的时间内碰壁了不知道多少次,所以我渐渐改变了看法。拳头,才是乱世最有力的东西。”“只有你的拳头够大,金钱和权利都可以被你攫取到手中,当然这是在乱世才成立的信条。”老人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掌心的红印渐渐消失,“在治世你的拳头再大,也受到秩序的牵制,除非你能强到与世为敌并且胜出,当然能做到这一点的不是人,只有传说中的神灵。”说道这里老人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在吕正蒙看不见的地方,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是那么落寞,“所以想要结束乱世,必须用拳头,当混乱结束以后,才是礼和法建立的秩序。”“这就是我要教你武艺的原因。”吕正蒙仰着小脸,回想起了老师那夜的身轻如燕翩然落地,都是期待:“那我要学习多长时间才能和老师您一样强大呢?”“我这一生经历,坎坷而又多舛,差不多流浪了三十多年,才算有所小成。”提到过往老人脸上浮现了唏嘘,“我不想你经历这些,可不经历这些,人又怎么会成长呢?”气氛沉重了起来,老人说的话让空间有了凝涩的感觉。“这样吧,你用全力攻来,我看你的功夫现在是什么水准。”吕正蒙点头,旋即从袖子里抽出了片刻不离身的匕首,寒光一闪而过,荡出的刀光在阳光下弯的如同天上明月。这是他最强力的武器,从来到寒州的记忆中就一直携带,老师要看他的功夫,他认为就要把最强的一面展示出来。谁知道向来沉稳的老师见他拔出了匕首,直接吃了一惊,伸出手没好气的在吕正蒙头上敲了一下,横着眉头嘴角胡须乱颤:“逆徒!你是想要弑师么?竟然把迪尔利亚未姆,这种武器拿出来,是想要害死我么?”少年有些发蒙,怔怔地停下了手,轻声发问:“老师?迪尔利亚未姆是什么?”吕正蒙眼中闪着疑惑的光,他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现在满是不解,他感觉老师似乎对他身边或者身上的东西很了解,可为什么他这个主人丝毫不知情呢?“迪尔利亚未姆,这是你这把匕首明月的星文,有星文的武器,大多是一千三百年前灵族锻造的神圣之器,每一把武器都有特殊的力量。”老人摸了摸腰间不离身的酒壶,“你手上的是暗鸦的传承之宝,飞将军慕容明月曾经用过的匕首,被它刺中的人伤口永远不会愈合,只要肌肤被划开一个小口子,这人最终都会流血而死,不知道多少灵族的神之后裔和太族秘术大师葬身于这把匕首。”听到老师讲述了手中匕首的来历,吕正蒙差点怪叫一声把匕首扔出去。他几乎是颤抖着低头看自己手中三寸长的武器,捧着的手多有些哆嗦,只感觉凌厉之意在无穷无尽的扩散,慌忙的稳定心神重新套上了刀鞘。他长呼一口气,脸上都是幽怨,嫌弃的说道:“老师,这一把小小的匕首竟有这么危险?那我给您了,我不要!”老人脸上有着说不出的古怪,他新收的徒弟给他带来了太多的惊喜和惊吓,“你知道一柄灵器有多么珍贵么?毫不夸张的说,一整座中北城在它面前算不了什么!这么值钱的东西,你确定还有送给我?”“权当拜师礼好了,我记得往年新年吕风吕石他们都要抬着好多贺礼前往那些先生的家里,老师收我这样一个穷学生,已经算是破格了。”吕正蒙神色一正,没有丝毫作伪。老人听了这话哈哈大笑,一手满意的捋须,一手轻轻拍了拍吕正蒙的头表示怜爱:“小小年纪懂得倒是不少,不过老师不要你这个拜师礼,太贵重。你有一位师兄,没有拜入门下之前还曾落草为寇呢,我年轻时也曾问道于樵夫,门面之说,我这里是不盛行的。”“你记好了,老师教给你的第一课,就是人无贵贱之分,就是四肢健全行乞的人,你也不要看不上他们,那些大富大贵之辈,也不要刻意巴结,你就做好自己就行,随心而动。”老人用郑重的语气说道。吕正蒙连忙点头,如同小鸡啄米。老人向前跨了一步,望着西厢房内蓊郁如盖的榕树,看着鸟儿露出了笑容:“你把匕首收起来,我来看一看,你的拳脚和剑术功夫到底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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