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中北城,泞土街。破旧的铺子斜歪歪的敞着门,木匾上“妙手回春”四个墨字因为风雨已经褪了色,坑坑洼洼的让人看不清写的是什么。偶有苦涩的草药味从铺子里传开,惹得街上行人途经此处都掩住口鼻,暗骂一声快速离开。这家小小的药铺已经开了不知道多少年,药师是一个古怪而又邋遢的老人,也不知道他多长时间没有洗过澡,就连药味都压不住酸臭的味道,常人根本不愿接近他。住在泞土街上的当然都不是什么富庶人家,大多是平民百姓和流浪的人,遇见个大病小病总愿意来此求医,不为别的,哪怕是抓药也只要十个铜板,便宜。“呦,你家这个孩子可是了不得!”衣衫褴褛穿的像是乞丐一样的医师对着新来的病人惊呼起来,“夫人,实不相瞒,我还会观人之术,这个孩子日后必定前途无量啊!”医师没个正经的嬉皮笑脸,他双脚盘在椅子上,破烂的鞋随意的丢在一边,一边抠脚一边望着一天之中唯一的病人。“求医师别开玩笑了,救救我的孩儿吧!”母亲一脸泪容,她们娘俩是来投奔亲戚的,谁知那户人家根本不认她们,把她们赶了出去,连夜的舟车劳顿累坏了孩子,拮据的母子只能来这里问医。医师看见妇人眼泪已经开始打转,顿感麻烦,连连收起了嬉皮笑脸,从柜子里拿出了几样东西,递给了妇人:“你把生姜、葱白、萝卜切成块,不放盐,用文火熬制一刻钟,一天三次,给你的孩子服下。”妇人将信将疑的接过布包,听着医师说的那些只感头大,这些不都是做饭时的蔬菜么,熬成了一锅汤也是菜汤而不是药汤,怎么能够治疗风寒呢?“医师”“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药师摆了摆手,“你这孩子身体太弱,用一些驱寒的药我怕留下什么病根,我这个法子不知道给治好了多少人,你放心,如果今晚没有好转,你再来找我。”妇人只好拿着“药材”抱着孩子告退了,出去的时候迎面正好碰上一位老人,他背后也伏着一个脸色惨白的孩童,头发是灰白的,让她隐约有些熟悉感。不过她现在正担心幼子,哪里能多想,匆匆忙忙的跑出去了。倒是老人多看了她怀中的孩童一眼。“呦,卫芜明,你还没死呢?”老人进来这样说。医师的瞳孔突然放大了,手下意识的往腰中去摸,可是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他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听见有人准确的叫出自己的名字,猛地抬头打算直面暗鸦前来的刺客,可是映入眼帘的则是一位老人。他这才松了一口气,眼中的警惕神色全无,绷成劲弓的身子也舒张开来,又变成了玩世不恭的模样,懒洋洋的在椅子上抠脚:“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你,算起来我们差不多有四十几年没见了吧。”“差不多。”老人一边说着开始打量屋内的摆设,看到他衣不蔽体还在扣着脚丫子,忍不住笑了一声:“你可是越来越落魄了,上回我见你时还是衣容华贵的公子哥,屋内摆放的都是玉器和古玩,现在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他这样说着,却熟稔地点燃了煎药的炉火,把茶壶放了上去。医师也没有下地迎接老朋友的打算,而是坐在那里回了一句:“你这个老不死的怎么有空来我这里?先说好,你要是病了我可不治,等死吧!”“我可没病!”老人咧嘴一笑,歪歪的露出了半个后背,这才让医师发现他竟然是背着一个少年。老人小心翼翼的把吕正蒙放到了床榻上,盖上了被,一脸倦容的走到椅子跟前。看见少年,准确的说是他那一头灰白的头发,医师也是一惊:“吕正蒙?你们两个怎么混到一起去的?”“哦?”老人也同样震惊,“你认识他?”“怎么不认识?”医师连忙穿鞋下地,跑去床边探了探吕正蒙的鼻息,“我曾经给他看过病,这少年年纪轻轻就头发灰白,这样特殊的病人我怎么能够忘记?”老人笑着捋了捋胡须,没想到还有这种关系,猛地他想到了吕正蒙说过的一句话,不免捧腹大笑起来:“原来你就是那个庸医!这种病状你居然说是气血两虚!你这么多年白活了!”医师从被角里抽出吕正蒙的手腕,拉开衣袖把手搭了上去,只是轻轻一碰就收回了手:“脉象全乱,他怎么了?”“纳气入体的时候被反噬了。”老人眼中多了一份凝重。医师重新把被角掖上,走到熬药的炉火前拿下了水壶,往两个碗里倒上了茶,递给了老人:“那你是想治这孩子的哪种病?你既然把作祟的元气抽了出来,那经脉紊乱不是什么大事,想治他的早衰,就用些温和的补药。”老人盯住了医师的眼睛,嘴角一咧表达了不满:“你是在装傻还是真的不知道?”医师端茶的手一怔,神色也僵住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气血两虚早衰的人,那是须发皆白,手如木柴一样枯槁,可是这小子平日生龙活虎,力大如牛,你看哪里是早衰的模样?”老人端详着手里的碗,“我给你提个醒,他姓吕,是东州吕氏宗族的人。”“十二三岁姓吕,东州吕氏宗族头发花白?!”医师突然惊恐了起来,似乎是想到了某桩陈年旧事,指着吕正蒙跳了起来:“不可能!不可能!他应该早就死了!”老人叹了一口气,“那个孩子我在东州的时候也早有耳闻,心想就算不是因为战乱而惨死,必然也是早夭之人,谁想能活到现在?还是好好的活在与吕氏千丝万缕的分族中内?世事太过不可思议”医师用打量一种惊世珍宝的眼光看着老人背后的吕正蒙。“我看你躲在这里也不是不知世事啊,四十年前我们各自怀揣着使命来到寒州,你这一去就是无回,你们卫家有不少人都以为你死了,把你的名字都从族谱中划去了。”老人的声音淡漠下来。提到卫家,医师双眼眯了起来,转头盯着老人,目光凌厉而又逼人,可下一瞬就暗淡了下去:“这四十年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当年太史令的批言传到寒州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在悬息星辰下诞生的孩子,怎么看都是祸端,后来那两个孩子传言全部葬身在了战乱中,可不成想今生还能有幸得见一位。”他抬起头,“你来我这里就是有了主意,说吧,要我怎么救治他?”老人叹了一口气:“血脉的问题,是最难解决的。古籍上记载西岭蛮族巫族与北原人族属于同源,在神话中他们也共同信奉日之古神,所以三族之间血脉流通无恙。可一旦北原与西岭与南境的太族灵族通婚,就会发生大问题,胎儿全部都会死于腹中,无一例外。这孩子要是不出我所料,是有历史记载起的第一位。”医师抿了一口茶,没有说话。“而稍微能够中和血脉的,只有五叶草。”药经有云:五叶草,味甘微寒,主补五脏,安精神,定魂魄,止惊悸,除邪气,明目,开心益智。久服,轻身延年。“你是说笑吧?”医师这回是真的跳了起来,弯腰拎起了鞋,就差把破旧不堪的鞋子扔了过去:“我上哪去找五叶草?现在除了月州月溪镇注1,就算是你把衍朝秘密的国库翻了一遍,也不可能有那个东西!”老人厌恶的扇了扇鼻子,“你快把那东西拿远一点,臭死了!”“五叶草需要两年才能长出一个完整的复叶,而五到八年才会长出第二个复叶,当第五个复叶成熟时往往需要数百年的时间,那时候才会有真正的药力。”天下没有哪一个医师不了解五叶草的功效,这种传言能够生死人活白骨的宝药是梦寐以求的。医师摇了摇头,“或许别的我都可以答应你,可是五叶草,我这里真的没有。”“谁说我找你要五叶草了?”老人气得把胡子都吹了起来,他瞪大了眼睛,“你不喜欢把话听全的毛病从我认识你那天起就知道了,没想到你快死了都没改过来。”“那你到底要什么?”“三叶花,我们当年来寒州时你包裹里有这个东西,是要献给老师的,不过据我所知老师没要我们准备的礼物,我想你现在还留着吧?”五叶草每长出一片复叶,都会生长出与之相伴的一瓣白花,它有五叶草的部分药效。白花寿命极短,三个时辰后就会干枯零落,必须用珍贵的寒玉之盒才能保存。“师兄,没想到这种事都瞒不过你。”医师长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在老人身边坐下,一瞬间像是苍老了许多岁。不同于医师的悻悻,老人此时来了兴致,几乎可以用眉飞色舞形容,他挺了挺腰:“四十年前卫家在月州得到了一株未长成的五叶草,那时候卫家正在飘摇之际,没有实力守住它,只好上交了皇室以求安宁。但我知道三叶花是给了你作为拜师礼,以求你这个卫家才俊能够出人头地,当初你对那个盒子可是宝贝得紧,我看一眼你都不允。”“不过师兄你是怎么知道老师没有收的?”“我四十年前家道中落,为了出人头地拜访名师,半路就遇见了你。那时候我全身的家当只有三个金印,谁知老师的拜门礼只是十斤肉,无论贵贱。后来因为卫月,你一气之下叛出了卫家,你说我能不知道三叶花在你手里么?”老人对于陈年旧事如数家珍。“卫月啊”医师抬头望天,念出了这个四十年不曾叫出口的名字,语气已是有了年纪的沧桑,可现在如同二十岁的青年那般欢快:“她现在还好么?”“比你强!人家现在是卫氏的老夫人,膝下有两个孙儿卫康和卫载,都是天资卓越的年轻人。”老人捋了捋胡须。“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卫芜明皱了皱眉。“卫康是我的弟子,我能不清楚么?”老人似乎想到了什么,坏笑一声:“对了,我没要卫康的拜师礼,你好歹也算是他的长辈,正好就把三叶花当作拜师礼补上吧。”医师气得手指都哆嗦了,“你你这个老家伙!怎么如此无耻?”老人这一句把医师准备的那些说辞全部堵上了。老人并不以此为耻,反而摇头晃脑洋洋自得,他心里有着说不出的畅快,很多年他都没有这么说话了:“你难道是第一天认识我?或者你不知道门下的规矩?越无耻的人,出息越大,比如我反之亦然,看你不就知道了?”看着老人脸上笑容堆起的褶子,医师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两个年纪加起来超过一百岁的师兄弟没心没肺笑得跟孩子一样。双方笑得前仰后合的时机,医师突然躬腰,手往地下一伸,轻轻地敲了几下,“哐”的一声椅子之下的石板自动打开,露出了一个暗盒。他把蒙着布的暗盒放在了桌子上,满满都是灰尘。老人一挥袖袍,铺子外面敞开的大门无风自动合上,虽说现在中北城没有人能从他的手里抢下三叶花,不过还是小心为妙,最起码不会给他这个隐居在此的师弟添麻烦。“老师的本领你倒是一字不落的全学去了。”医师的话里满是羡慕。他打开玉盒,老人也凑了上去,即使博学如他也没亲眼见过这等珍宝。玉盒开启的瞬间寒雾升腾,屋子内的温度都下降了不少,一株纯白的三叶花静静地躺在中央,像是困在危境等待被人解救的绝世美人。寒雾遇热化作了水汽,三叶花上沾满了水珠,让人产生了时空颠倒的错觉,仿佛才被人轻轻摘下。医师把它放在了药罐里,用药杵轻轻捣碎,汁液汩汩,倒出来的糊状三叶花只有小小的一个碗底。老人小心翼翼地一勺一勺喂进少年嘴里,少年此时眉头紧锁,昏厥状态的他不知道遭受了什么,显得十分痛苦。“怎么样了?”卫芜明已经把药液全部喂了进去,给吕正蒙掖好被角,眼中突然闪过了一丝银晕,他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叹了一口气:“他的病情算是暂时压制住了,不过有一点我很好奇,他的体内有另一种药力作祟,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成分,似乎有人很早以前就治疗过他?”老人紧皱着眉头,“是不是把那股药力驱逐他的病就会好些?”“不,那股药力是毒药,刺激着他的心脏,可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也是良药。如果不是这股药力持续刺激着吕正蒙,恐怕他早就一命呜呼了。”老人突然想到了吕正蒙手中的迪尔利亚未姆,这是暗鸦的灵器,既然认吕正蒙为主,会不会这两者有什么关联?他绞尽脑汁的思索着,可对于少年的过往,他一筹莫展。当然谁都不会想到,吕正蒙会与六年前的“帝都血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注1:二百年前衍朝姜氏还是神州大地统治者的时候,衍空帝姜明雪曾经生命垂危,被月州月灵候献上的一株五叶草治好,从此五叶草的功效传遍了整个神州大地,而本就稀少的五叶草被各路诸侯大肆挖掘,就连幼苗也不曾放过,纷纷献药一表忠心,月溪镇就是从那时拓荒者依水建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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