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雨,可以下的一点招呼都不打,当闷热的空气里,突然钻进一股冷风时,天色就暗淡了,而当你的头抬起,白珠似得雨点就噼里啪啦地砸下来,打身上,生疼。

好在路边有座破庙,虽烂得跟从泔水桶里捞出的鱼骨头好有一比,但骤雨突降,若不想淋个上下冒水儿,也只能钻进庙中,将就一时了。

可前脚方才踏进庙门,迎面就是一股恶臭袭来,毫不客气,热情非常,上来一个拥抱就嘴对嘴,呛得人恨不得滚回雨里去,可背后却又电闪雷鸣,天地一片乌墨,唯有那些不要命砸来砸去的雨点子是白的。

男人叹了口气,只好咬牙把另一只脚给搬到了门内,现在,他感觉自己整个人也好像掉进了泔水桶里...不,不对,泔水桶不这个臭味。

就在这当儿,外边苍天头白光一晃,屋内屋外顿时一白,一股奇妙的景儿呼地一下,飞进男人的眼帘。

六个闲人,中间儿是一口薄皮棺材。

屋外一声闷雷。

入夜了,雨势稍缓,但砸在屋顶上的声音依然嚣张,至于外面那条土路,目前已经可以划船。

“这棺材是谁的?”

“谁的?没主的,和你们一样,暂停于此。”七人里,唯一一位不是客人的主发话了,他是这个庙的庙祝,花白胡子,头发和牙都掉光了,脸上全是褶子,深深浅浅,摔死个把跳蚤不成问题。

他眯着眼,瞧着屋里的六个来客,一位捕快,一位书生,一个看起来是说书的,一个看起来则是个游方传道的——这种不是修士的修道者,三教里都有。

还剩下俩人,其中一位,腰挂锈剑,身披烂布,不知是个侠客还是个混混,不过看他一脸不屑的表情,他应该会把自己当个侠客...至于最后那位,那位躺在屋子的最深处,睡得跟死猪一样。

“别说的云里雾里的。”说书先生呵呵笑,“这不就一光棍汉,一头栽倒地上了,家里人甩了俩铜子儿,买了口纸皮棺材,等着下葬?唉,我可得提一句,这棺材装人可得刨深坑埋,不然隔天就叫狗刨出来了。”

书生持了一白纸扇,不紧不慢摇起来:“哦?按你说,此地有野狗为患?”

侠客呵呵一笑:“若有野狗为患,且吃某一剑!”

老庙祝没理这俩人,只对说书先生道:“老朽老了,挖不动这三尺黄土,先生若是大善,可帮忙一二。”

这下说书人不乐意了:“我凭啥帮你挖坟埋你家先人?”

传道士摇头:“出门在外,以善为向,若他人有难处,能帮则帮...老先生,我可帮你一把。”

老庙祝也没理传道士,他瞥一眼说书人:“这棺材里,是曾家少爷,和老朽非亲非故,不过见他去的可怜,故向村南的棺材铺讨了一具薄皮棺材,省得他曝尸荒野,骸骨无人收。”

书生和老捕快异口同声:“曾家?”

而后两人对视一眼,老捕快咧嘴一笑,移开了自己的目光。

这俩的举动没人注意到,那传道士点头:“此乃善举。”

侠客闻言,也拱手:“佩服!”

说书先生左右瞧瞧,见此时气氛于自己似乎不妙,赶忙道:“您倒是好心,不过您说这是曾家大少爷...他一个大少,怎么落到这般田地的?”

书生冷笑:“你这走街游巷说野书的,还真是刨根问底。”

说书人讪笑,不再言语,可老庙祝却嫌长夜漫漫:“说来无妨,那曾家原本是本地富家,虽比不得那些大族,但好歹颇有几分基业...大约是七年前吧,这地方闹了一场大瘟疫,曾家老小十一口,死的只剩下曾家少爷一人,从那之后,曾家少爷就变得奇怪起来,总说有人要害他,到了前些时日,就是汉兴城闹乱子那会儿,曾少爷彻底疯了,他跑到衙门里,说要告状,告就告吧,嘿,他还说,他要告老天爷,告蛇神!说老天无道,蛇神不公...”

传道士呸了一口:“真真一个疯人!”

老捕快道:“或许有什么因由。”

书生打了个哈欠:“不然,疯人闲汉,哪里都有。”

他话音方落,后边的闲汉就是一阵呼噜,说书人看了一眼,道:“然后呢,快说快说!”

一圈下来,醒着的,只有侠客没说话,庙祝见无人插口了,就继续道:“没啥然后了,曾少爷被衙门乱棍打出后,就死了。”

说书先生一脸懵:“就这?”

老捕快想开口,却听书生皱眉道:“他死前没说什么吗?”

“一疯子能说什么呢?”这会儿庙祝倒不屑理会说书人了,书生点头,不语。

捕快却有话要是:“先生为何有此一问?”

说书人摆手:“无他,我向来喜好些个怪力乱神之事,只是感觉此人若死的这般自然,倒真没几分趣味了,长夜漫漫,只听此事甚是乏味,我这里还有俩仨段子,不妨和各位一絮?”

说书先生巴掌一拍:“先生还真不愧是个读书人,学富五车,说得好啊,这好故事啊,讲究个豹头凤尾,更讲究一个跌宕起伏,老头子,你这段儿,太平了,没意思。”

老庙祝瞪眼:“这就一蒜皮儿小事,你还想闹出汉兴城的动静啊!”

“说起汉兴城了...”侠客吧唧嘴,“老子要是见到那些邪魔外道,还有那个什么黄安,一定砍了他的头,嘿,那我可不名扬天下了?”

老捕快摇头:“听我一声劝,那个妖徒黄安,手段之高,骇人听闻,不是寻常人能拿下的。”

“人做坏事,自有天收。”传道士双手合十。

老捕快笑笑:“不然,有些个邪徒,还真就能逍遥法外。”

传道士冷哼:“那是上苍见天下有罪,故遣天杀下凡,应人间之祸。”

老捕快乐道:“如是如此,天下灾迹还真能算到蛇神至高主的头上,那曾家少爷,告天告的可不理亏啊。”

传道士愤然起身,怒视老捕快,可又不敢动手,竟走出庙去。

说书人凑过来:“您厉害。”

书生摸了摸下巴:“这地方,之前有什么冤枉事儿,和无头的凶案吗?”

“哪没个冤死鬼呢?”老捕快摇头,“这地方也是一样。”

说书人一拍巴掌:“有意思,说几个来听听!”

老捕快转头看了一眼庙祝:“老兄弟,年前的灰鼠案,你听过没?”

“那案子?听过,那案子不大,但奇怪。”老庙祝搭话,“死了俩人,西域的。”

说书人愈发好奇,侠客也疑惑:“怎么,又和西域扯上关系了?江湖仇杀?”

“你怎么会想到这里去?”书生苦笑。

“和江湖仇杀没关系。”老庙祝也补充,“那案子是这样的,七年前,有俩胡商,半夜出城。当时因为江南那边闹乱子...哦,我想起来了,是七年前...那时候江南局势不稳,结果这边也紧张起来,连东都都有夜禁,我们这个小县城也设了夜不离户,晚不出城的规矩,所以这俩胡商就被看守城门的军士拦下了,不过那西域的胡商,当真是片海儿,有的是银子,直接给那守城的士官塞了一把碎金子...那是好大一把碎金子,月光地儿下也能把你的脸照的黄灿灿的...嗯,收人钱财,与人方便,士官大手一挥,就让这俩人出城了。”

“然而,让人没想到的是,这个士官贪心不足,他以为这俩胡商愿意出大价钱出城,一定带着更加贵重的宝贝,要和某个大人物做见不得光的交易...而这士官本身也不干净,他一直和城外的土匪有往来。”说到此,老庙祝叹了口气,“唉,正是钱晃财迷眼,那士官动了歪心思。”

“事情变得有意思起来了...”说书人舔舔嘴。“说下去,快说啊!”

“那你就别打岔。”老庙祝不满道,“啊,说到哪里去了?总之,那士官想办法赶在胡商没离开县城太远之前,将这俩人的行踪告诉了盘踞在这里的山匪,结果...唉,可怜两条人命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被埋进了土坑里...不过啊,让人疑惑的事情这才开始。”

众人都凑上来,听老庙祝低声道:“这个案子发生的突然,死的又是俩胡商,按理说,得好一会才会东窗事发,可让人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上午,这伙山匪就被官军围剿了,你说奇不奇?嘿,这官军和这山匪都好好相处了十来年了,没想到一朝翻脸,全抓起来啦,一个大山寨,一百多号人,据说连着娄河东顶的势力,就这样,让人给连根拔了!”

侠客冷笑:“这就叫邪不压正。”

剩余的几个人都带着几分可怜地看了他一眼。

“话说,这官军这么勤快,是不是和那俩胡商有关?”书生问庙祝。

老庙祝摇头:“这可不知道,不过审案子的时候,倒是提到了那俩胡商,这才引起了整个案子的第二个谜团,也是最难解的一个谜。”

“什么什么?”说书人抹了一把自己的头上的汗水,“快说呀,真是急死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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