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分,李家正式迁入新居。园子里北面的宅院早已修缮一新,各式家具都已配齐。那天凌晨,黎叔在园子大门口架起竹竿,挂上长串的鞭炮,李老爷领着众人进门前,先听见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竹声,随后一个仆从立在门口向众人喊说:“春临福宅地,福载善人家。入宅大吉——”
穿过园子气派的石拱大门,沿着小径走上十几码,便可望见一个回字形抄手游廊。栏内有假山,放置有太湖石,并配有楹联、字画。栏外栽种芍药、秋海棠与牡丹,这回廊晴天可供赏花之用,因全程有顶檐遮盖,雨天也可行走,故名芍药栏。而观赏牡丹另有去处,那就是回廊东南角上一座高台之上的凉亭,其名与芍药栏相呼应,叫做小牡丹亭。与芍药栏隔着一片竹林,在那凉亭西南面,有一座紫云斋,从前是用作书房来的。紫云斋不远,便是沁心阁,阁高两层,可远眺。上为楼,下为厅,东西为门,楼上窗户四面玲珑。阁前是一片梅园。牡丹亭的东侧,挨着池边有一水榭,上边有露台,榭为四角形重檐,红瓦盖顶。池内栽有莲花,并育有鲤鱼数条,行人可立于池上一小桥内观鱼,或歇于池边水榭内赏荷。水榭之下铺有大小不一各色鹅软石,浸润于清水之间,一直延伸至对岸。沿岸多柳树,风景甚佳。因池上拱桥由汉白玉制成,因此桥头悬挂的小小匾额上面刻有“玉池”二字。玉池北面小小的宅院,是主要的住所,一水的马头粉墙,青灰新瓦,从墙内伸出几柳勒杜鹃花来,火红的几笔,映在淡蓝的天空下,闲闲得荡在空中。月亮门里一间宅院,青砖铺地,正中一扇双合大木门,门楣梁上悬两个红灯笼,居正处石壁上红墨描刻四个大字“惠风和畅”,再旁边两个小角门,此时阖上了,众人从大门踏进去,四周青瓦房怀抱着一口露天天井,旁边一个石水槽,天井过去一个堂屋,穿堂而过,内里一间正房,两侧厢房,左右壁各一通耳房。几个小少爷早已等不及,从右边攀上了咿咿呀呀的木楼梯,楼上五间卧房,都敞着门通风,正中两间大的,一间停放祖先牌位,另一间原本是姚氏少女时期的闺房,姚家太爷原封不动得保留着,李李老爷小时候同姚氏回来过一场,看见母亲坐在这床头上落了泪的,这园子交予他打理时,他特别嘱咐下人,这屋里大大小小,连砂砾也不许挪动一颗。然而不曾料到两个皮崽子崇义和崇孝,首先就冲进祖母的卧室,再出来时,屋里已像遭了贼。崇文则趴在卧房窗台下,透过花格子窗,能望到不远处穿城而过的章江水,他一边望着,一边咻咻得嗅着空气中隐隐约约的桂花香。窗前几株月桂开得正盛,桂花香气满得溢出了他的鼻腔,他仿佛看见那树上结满了桂花冰片糕——是绿萍亲手做的桂花冰片糕。
另外三间次卧,最近的一间予了侍奉太太的霜儿和侍奉小少爷的丫头贵卿,一间予崇善,一间做了书房。而崇文和崇义崇孝并两个侍奉丫鬟、黎叔、两个厨娘还有一个姓钱的下人和他自己的婆娘,则被安置在了紫云斋。
然而李太太对自己的住处并不感到满意,过了几天,在饭桌上,她向李老爷提出来,愿意搬到园子北面梅园的沁心阁里去。那阁楼本来是预备清理出来供亲友们到访时住的。
李老爷听到这话,一时疑惑不解。便放下碗筷问她说:“那阁楼蛮冷清,又是背阳,况且,来不及完全修缮。”太太却很果断,好像非住过去不可。她说:“我喜欢那儿。”李老爷皱了皱眉,他考虑到,若太太要搬过去,那么肯定要动些干戈,额外花上一笔,于是他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呢?”
太太笑说:“我喜爱那片梅林。”
李老爷一侧坐着的崇文插话说:“妈,这就奇怪了,那梅园里根本没有梅花啊。”确实,时值初秋,根本见不到梅花,那梅园是目前整个的园子里最萧条的一块地方,因为梅树上根本是空荡荡的,连叶子也见不到几片。
李老爷听了太太的话,很快又想到,当初第一次见到她时,她面前的那树梅花。太太兴许是想家了
他答应考虑一下。私下命人再将那阁楼简单地打扫修葺一遍,大厅内铺上地毯,并购置荧黄呢质窗帘先放上,另各种家具订好备齐,因太太体寒,又格外制备下壁橱暖炉等物件。同时让人重点看护那片梅树。
这一次父母之间的对话让崇义与崇孝感到十分有趣,如果母亲要求换住所而成功了,那么谁不可以换呢。于是崇义怯怯地对坐在对面的父亲要求:“我想要换到池塘那面去。”而崇孝还没等他说完,也争着说:“我喜欢回廊那面的假山!”老爷太太,连同立在一旁伺候的丫鬟们都笑了起来。
因为太太要到沁心阁去,照看太太的丫头霜儿便也要随太太搬过去。而太太最小的儿子崇善有时半夜会哭闹,只有她亲自去哄才能好。由于主宅与梅园中间还隔着一条长廊,路途有点儿远,因此崇善也要搬到离梅园较近的紫云斋去,那紫云斋两面的竹林中,有一条石子铺就的小径专门通往沁心阁。这也很麻烦,因为崇善住进了紫云斋崇文的房间,那么崇文也要搬走。他就只好住进了主宅,而他一开始是因为喜欢那爿竹林才主动要求住过去的。尽管他有点儿不得意,但幸好他谦逊有礼,懂得尊长爱幼,完全体解母亲与小弟的需求。而崇文的丫头绿萍则住进了原先霜儿的房间,那房间比较简陋,她是一万个不愿意,在崇文面前撅嘴撅了好几天,俨然她是主子。
崇善是一个胖小孩,脑袋十分圆,脖子短而粗,然而他喜爱笑,生活里笑比哭多,但他一旦哭起来是不会轻易收手的,非见到母亲不可,并一定要母亲的手摸他的脑袋。搬来紫云斋,他显然格外开心。他喜欢那条石子路,常常在吃过晚饭之后闹着丫鬟贵卿带他去踩那些石头。你若亲眼看见一个胖小孩伸出肥实的小脚丫在那石头上面一边慢慢走着一边傻乐,你一定也会觉得滑稽可爱。
这一年秋祭,因太太前几日回娘家去了,李老爷吃过午饭,百无聊赖,便到园子里去走了一走。那几天天气有点儿还暖,天空蓝得透彻,一碧如洗,园子里各式花木大有回春之势,栏前的芍药,虽不及春夏那时候艳丽,但花朵白里泛一点儿红润,婉转绰约,颇似少女脸颊上的红晕。李老爷命丫头斟上一壶茶来,自己坐在那芍药栏内的石凳上,观赏栏外面那一片还魂的花儿,看得醉了。
忽然之间,他在那一畦牡丹中,发现一位女子,穿着素色绸纱的长衣裳,立在花丛中央,衣袂飘飘,大有出尘之态,只看她的背影,便觉得有几分熟悉,那身段姿态,有一点像妻子,然而妻子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那里。他于是想向她喊说:“这位小姐——”然而话说了出来,自己也听不到声音。那女子缓缓转过身来,他挣圆了眼睛看她,不管如何细看,究竟看不清她的面貌,只见她裹着小脚,脚上一双月白色绣牡丹的尖头小鞋,怀里抱着一件东西,像是一只大鸟,五色缤纷的羽毛,然而再往上看,看她的脸,无论他怎样擦亮自己的眼睛,还是模糊一片。李老爷于是站起来,看见她向自己招手。
他向那片牡丹中走去,只是走了好久,脚边好像是同一朵牡丹,那女子也仍在远处,海市蜃楼一般。他向周围望了望,园子倒是原先的园子,并没有什么变化,他想起从前听说的花妖摄人魂魄的故事,便迟疑了一下,不再往前走了。他感觉到恐怖异常,周围除了这个女人,其他自己人一个也见不到了,明明想喊话,然而深深感到力不能及,身不由己。
这时女人说话了,她说:“决明,不必害怕。”
李老爷听到她喊自己的名字,不知为何,觉得声音好熟悉,熟悉之中且透着一股亲切,仿佛说话人就在耳畔,他感到惊奇之余,不由得减少了恐惧感,双腿又不由自主朝那女人走去。
女人接着说,“我来赠予你一样东西。”说着将怀中之物放下,顺手摘了一朵牡丹,拿在手里玩乐,向他微微一笑。他揉一揉眼睛,仔细看时,那女子分明就是自己的妻子,穿着前些天那件蜜合色夹袄,耳后夹了一朵牡丹,再看时,却又变成了过逝的母亲姚氏,远远得呼唤道:“我的儿——”他张张嘴,嗓子却被什么牵制住似的,发不出声音,只觉眼角湿润。再往前走时,那一畦牡丹却突然变作一条宽阔的大河,母亲的老丫鬟随喜漂浮于河水之上,向他摆手作别,倏忽不见了。他来不及多想,更来不及害怕,预备涉水而过,然而没走几步,从水里边突然飞出一只鸟,那鸟的翅膀张开足足有一丈来长,哗啦啦甩了他一身的水。
是他从没见过的一种鸟,鸡头燕颔,五彩凌光的羽毛,器宇不凡,在他头顶上盘桓停留了一会,他便伸出手来,预备去捉那只鸟儿,却听见清脆的一声响,继而有女人的一声尖叫,猛地睁开眼,发现丫头绿萍立在跟前,一地碎了的紫砂茶壶碎片。
他不知哪里来的愤怒,瞪着绿萍骂道:“死丫头,站在这里做什么!”
绿萍脸上薄施粉黛,画着细眉,并且意外地穿了一条青色的纱笼裤——按照以往姚老太太订下的规矩,是不允许下人以下僭上,着色彩鲜艳服饰的。
她感到委屈,因此说话的声调轻慢了许多,低着头向老爷说道:“老爷,杜二叔来了。”
李老爷站起来,迈开步子正待走,忽然瞥见,绿萍身后那畦牡丹原是绿肥红瘦,萧杀不已,忆起梦中情景,不觉打了个寒颤。
杜先生此番前来,按照他自己的话说——没有什么要紧事,他依然是嬉皮笑脸得同李老爷说:“家母两天前过逝了,特意过来向你通报一声——嫂子近来身体可好?”
李老爷一惊非小,想起刚刚做的梦,不觉出了一身冷汗。他说:“你母亲,她老人家为我们李家献出了毕生精力,对我母亲照料有加,对我视如己出,于我李家有恩。明天我同你回去,务必在老人家灵前磕几个头。”说着,眼睛倒红了一圈,也许是因为本身心情就不是太好的缘故,也许是想起了也已过逝的母亲姚氏,也许是确对老丫鬟有情有义,总之,心绪不佳。晚饭时他便告知茶房只做一些素食,并命人连夜订制了一副绸质金边挽联并六匹上等洋绸,几个紫檀匣里装满金银细软,当做一点心意,预备让老丫鬟带到阴间去充充场面,挽联上请黎先生提“难忘淑德,永记慈恩”几个大字,第二天中午,便与杜若启程回樟树。
按照李老爷的意思,老丫鬟的葬礼办得很是风光,乐手鼓手闹得整个一条街的人都出来看,每隔二丈远便有专人燃了爆竹噼里啪啦响一阵,不懂事的小孩跟在送葬队伍后头,专门捡那未燃完的爆竹回去,滴滴答答的唢呐声,一直到出了城还能听见。
老丫鬟被安葬在李家祖坟里,姚氏墓穴的左前方,完全是李家小姐待遇了。安葬所需费用,皆由李老爷一人负担。
这天早晨,李老爷来到杜老先生房内,与他告别。杜老先生年事已高,又遭受丧妻之痛,瞬间苍老了许多,变得耳聋目浊。他颤颤巍巍地从床上坐起来,倚靠在床栏上,艰难得屈了身子,表示向李老爷道谢,并用含糊不清的口齿说道:“少爷,李家对我们的恩情,今生无以为报了,来世愿做牛做马……”李老爷赶忙上前扶住,身旁立着的一个妇人连忙上来接手,杜老先生指了指攀在床头的帕子,妇人便腾出一只手取过来,帮他揩了揩嘴角流出的唾液。杜老接着说:“我老人家恬不知耻,厚着老脸皮还要求您一件事情——”李老爷尊敬地俯身道:“切不要这样说,晚辈力所能及,一定不敢推辞。”杜老指着一旁的妇人道:“她是我老家的妹妹,这段时间靠她服侍我……她无依靠,只一个孙子,虚度十三岁,央您带他在身边,学一门手艺。”
李老爷爽快回答:“您老放心,我一定找人好好照料他。”一边望向妇人,问道:“姑,您的孙儿这就跟我回去罢,不知您舍得舍不得?”
旁边立着的妇人觉得惶恐而激动,看看杜老先生,又看看李老爷,不知该感激哪一个才是。她喃喃回答:“舍得,舍得。”一边到后边房间里将小小人儿牵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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