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巧这天崇义和崇孝两个从学堂里逃出来,他俩前一日偷偷缠黎叔做了副弹弓,答应绝不用来伤人,这会子手痒,要去打鸟。自从崇文升学到县立中学,他俩摆脱了大哥,更是无法无天,全然不把先生放在眼里,旷课逃学更是家常便饭,老师们根本拿他俩毫无办法。
两人翻墙出了学校,一路狂奔,跑得大汗淋漓,半道上停下来大喘气,崇孝问道:“我们哪儿去?”崇义道:“去打鸟啊,我知道一个好地方,那儿野鸟特多。”两人又跑了一段,最后来到了河滩边。崇义指着前边一大片芦苇地,凑到崇孝耳边道:“那片苇地里藏着好些野鸭野鸟。”崇孝问道:“你是怎么知道这片地的?”崇义道:“有一回狗蛋带我来这掏过鸟蛋。”崇孝道:“你怎么不叫上我?”崇义道:“他愿意带我不愿意带你呗!”崇孝气得咬牙切齿,把弹弓撰在手里,怒道:“你有好事不叫上我!我是你哥不是?”崇义道:“这不是叫你来了吗?嘘——你瞧——”他指了指对面苇地,“看到没,那片苇花在动呢,那里边铁定有一只大野鸭!”崇孝定睛一看,还真是。两人往前走了几步,崇义从崇孝手里夺过弹弓,又从兜里拈出一颗石子,蹲下身,朝着苇地里一只灰灰的影子就是一弹,只听“哎哟”一声,窜出来一个老爷们,打着赤膊,下身穿了条灰裤子,抱着衣服就往前跑走了。崇孝拉了拉崇义悄声道:“打错了,怎么是个人呢?”崇义站起身,不甘心,往苇地里边走了几步,只见一个女人躺在地上,正手忙脚乱得穿衣裳。崇义吓了一跳,“唉呀!”手上的弹弓掉在了地上。绿萍用袖子挡住脸,眼前留一道缝,看清面前站着的是崇义,也是一惊。这当儿,崇孝走了进来,谁知道他一眼就认出了绿萍,叫道:“绿萍丫头,你在这里做什么?”绿萍见瞒不过去了,只得爬起来,身上身下胡乱拍了拍,道:“我在这捡鸟蛋呀,倒是你俩,这会子跑这来做什么?”崇义道:“胡说,我刚刚还看见跑出去个男人!你在这偷汉子……”绿萍听到他这话,吓得一个激灵,赶忙扑上去捂他的嘴,骂道:“小兔崽子,瞎说什么呢!”崇义强挣开她的手,高声叫道:“快来人呀,绿萍偷汉子——”绿萍急得跳脚,瞥见崇义脚边的弹弓,顿时来了精神,发狠向他道:“你要喊你就喊,我也要告诉老爷,你们两个小鬼逃学出来打野鸟,看老爷不打烂你的屁股!”崇义崇孝听见她说要告诉老爷,着实怕了,崇孝道:“你不要告诉爹,我们也不把你的事说出去,行不行?”绿萍故意想了想,道:“既然这样的话,那行吧。可是你们俩要是不守信用咋办?”崇孝走上前,伸出右手道:“我们拉钩。”
绿萍回去路上,正撞见一个老大娘从李家花园走出来,她觉得这老婆婆眼熟,却又认不得。走到跟前,老大娘倒笑眯眯叫住了她:“哟,大姑娘,打哪儿去了?”绿萍听她这叫法,觉得那“大姑娘”的“大”字格外刺耳,心里本身没几分好气,看她乡下人的打扮,也就没对她怎样客气,懒拿眼看她,翘着个兰花指慢条斯理得抚着鬓发,幽幽得问道:“婆婆,我认识你么?”那大娘道:“我是全花娘啊,上回我那表外甥女过满月,咱们见过的呀,你忘记啦?我却认得你呢,你不是那绿萍丫头吗?”绿萍见她一口一个丫头的叫着,更不愿搭理她,只把眼往她身后瞧。全花娘不懂她意思,反而一个劲得说着:“我就觉着吧,他李家姑爷手下几个丫头,真是一个比一个俊俏,要不说我一见都忘不了呢!我们乡那罗大户家的丫头,简直不能比,瞧这身段,这打扮……多大年纪啦?说了人家没有?”绿萍被她缠得心烦意乱,眼见崇文远远得回来了,赶忙道:“大婶,你那大表外甥回来了——”趁她反应的当儿,紧着走进了大门。
路过芍药栏,她见霜儿领着凤姑在花丛里散步,心下咯噔一声,见四下无人,忙招呼霜儿问道:“太太回来不曾?”霜儿道:“回来啦!你瞧,凤姑会走路啦,今天还开口说话了,说得可伶俐了!太太和老爷都高兴坏了!”绿萍道:“太太几时回来的?寻我不曾?”霜儿道:“回来好一会儿了——”又压低了声向她道:“方才她娘家人来过,同她说了好些话,这会子刚走——我听见两句,好像是给你寻着了个大姑爷!”她说着别人家的事,自己的脸蛋倒红了一片。
绿萍惴惴不安得往宅子里走去,远远望见沁心阁,呆呆立了一会儿,走两步,又定定地出一会儿神,不觉绕过宅子,走到那玉池跟前,瞧见池子肥壮的红尾鲤鱼,一条一条探出脑袋在水面上换气。密密麻麻的青萍,好似一张碧绿的毛绒毯,唬得眼前无边无际的绿色的悲哀。崇文懂她,给她取的名字,同她的命运是恰好匹配的。可是她不应该是这样的命啊,天意弄人,该怪谁呢?
兴许是怪她那颗眉间痣。打小她就听人说,“眉间痣,倾城色”,她果然生得美。她的美同李太太的美又是不同的一种美,因此是不能比较的。李太太的美是端庄的美,而她是妩媚的美。从13岁那年她就知道了。也是因为这颗痣,在家道中落的时候,爹娘把她卖到衢州一个肉贩子手里。她上头有两个哥哥,下边还有一个妹妹。偏偏选择了她!是的,爹娘心安理得地拿她换几斗米,就是因为她的眉间痣,富贵命!
简直是自欺欺人。
到了衢州,做不下几个月,也是因为她美,卖肉的男人要收她做小。她不肯,在冰天雪地黑黪黪的夜里逃了出来,身上穿得单薄,从年前走到年尾,一路走一路讨饭,自己也不知道走了多远,最后走到一个看上去穷僻的地方,她再不愿走了。便找一家看起来稍阔一点的门头,敲开了,正是樟树李家。
李家老爷太太善良,给她吃了顿饱饭,换了身暖和衣裳,留她住了一日。从黎叔口中,她得知李家正好缺丫头,她有心想留在那里,李老爷得知她识字,也愿意她去伺候大儿子崇文。然而老太太和太太顾虑她来历不明,不敢擅用。谁知第二天,黎叔领了两个女孩进门,和她一般大的年纪。大少爷崇文当时只有五岁,坐在老太太膝头。二少爷三少爷围着八仙桌疯跑疯闹。她躲在门后偷看,见太太老太太看过那两个女孩,都点了头。让大少爷崇文挑,崇文从老太太膝头跳下来,走到她跟前,把她牵了进去。他看见院里水缸中的青萍,便管她叫绿萍。
正因为这样,她这朵无根的浮萍,才暂时漂到了这个地方。
她心里是感激崇文的。她自己倔得很,骨子里又很傲气,根本不是做丫头的材料。可是崇文从不挑三拣四,从不对她呼来喝去,反而尊敬她,关心她,保护她,把她当做大姐姐看待。一想到这里,她鼻头发酸。她和崇文,更像是亲密的朋友,许多心事,他们谁也不说,却能够彼此交流。她常常向崇文发牢骚,甚至发太太的牢骚,崇文也耐心听她说,并替她保守秘密。要说在这个地方,所有人都是冰冷的,但至少还有崇文待她真,待她好。
可是她依旧逃脱不了诅咒一样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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