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荷嫁到李家的那年,她十八岁。很多年过后,她还记得当时婚礼的样子。当天清晨,母亲天还没亮就来到她跟前,一边替她梳妆打扮,一边细声叮嘱。本也是平平淡淡的家常话,不知道怎么地,就感觉是一次与娘家彻底的切割。不由得一阵伤心,于是就嘤嘤呜呜地哭了起来。当娘的也陪着哭,声音合在一起,竟是越哭越伤心。直到冬荷意识到哭声大到左邻右舍都听得到的时候,才止住了哭声。这时候,她才明白为什么以前村里的姑娘出嫁都要哭,不懂事的时候以为是习俗,轮到自己了才知道这是一次多么深刻的别离。
出嫁前,任性也好,乖巧也罢,终究是由爹娘护佑着;出嫁后,就真的像人说的那样,泼出去的水一样,受了委屈流了眼泪也只能憋着,是万不可再会娘家求安慰的。真要赌气到了娘家,那是要丢大脸面的。
天渐渐亮起来了,乐器班子开始吹拉弹唱。班子请的都是本地业余的人,拉二胡的、吹唢呐的、敲鼓的、打钹的四类各两人,村里称之为“八仙”。“八仙”演奏一会,歇一会,有点像应付了事。二胡拉的断断续续的,唢呐也是气力不足的感觉,鼓点很少落到点位上,那钹声更像是随意的附和。曲子也挺不出是喜是悲,好像平日的红白丧事都是一个调。热闹劲倒是烘托出来了,队里过来吃喜酒的陆陆续续落座。照习俗,姑娘出嫁这边上午要摆一顿送亲酒,请的姑娘家的亲戚,队里的人。靠近香火堂的摆的是高脚桌子,那是“上席”,供贵客们坐的。请人到上席的大多要假意谦让一番的,倘若是真的有不懂事的一屁股占了别人的“上席”,那是要被“眼红”一阵子的。
上过香火,烧完纸钱,再敬拜完祖宗,时辰就差不多了。一阵鞭炮响过之后,帮厨的就大喊一声“各位亲戚朋友,开席啦”,就开始上菜了。一共十道菜,最重要的第五道菜——扣肉。上扣肉前,照例放一挂鞭炮,然后满满的一大碗扣肉就端上来了。外层是厚厚的五花肉,里层是瘦肉块。五花肉肉皮炸成酱油色,抹上了辣椒粉,泛着辣椒油光,入口软滑又不腻。很少吃肉的宾客也是假意客气一番,就动筷子了。喜欢吃肥肉的夹起一大块肥肉就往嘴里送,喜欢吃瘦肉的筷子探到碗底下翻找瘦肉。一碗肉也就一分钟的功夫就只剩下红色的辣椒油了。那辣椒肉要是在自家拿来拌饭是十分香的,只是这场合人们多少还有些顾及脸面,只能瞪着咽咽口水。
上完扣肉,主人就开始敬酒了。妙泉村的人那个时候并不怎么喝酒,所以也是走个过场,完成应有的仪式。冬荷的父亲四苟年过五旬,背已经微驼,圆脸上胡子拉扎,鼻梁架一副与农村人不太相称的高度近视眼镜,妙泉村里的人背地里都叫他“四苟瞎子”。此刻,四苟手里拿一条卷烟,挨桌发烟,一桌一包。酒是自家酿的米酒,拿长嘴烧水壶拎着,并不挨个敬的,也是意思意思。每到一桌,递上烟,说一句套话“没菜吃饱饭”,席上的宾客答一句“盛意满满”就算是回礼了。按习俗,冬荷在里屋并不能出来迎客。听着外面时断时续的八仙演奏和宾客的喧哗,冬荷突然就静下来了。仿佛屋外面的世界与她无关,静得让她脑袋里如然空洞洞的,就这样干坐着,等待迎亲的队伍的到来。
门外首先响起了一阵悠长的唢呐声,宣告迎亲队伍的到来,也宣告新娘该离家了。送亲的挑夫把嫁妆从里屋挑出来。两个红色方形箱子,漆是木匠拿毛刷漆得浓一块淡一块,覆在杉树木纹上,也算是有花纹了。箱子盖子都用红纸封上,然后贴上个自家剪的“囍”字。一个箱子里头放了一床大红色的被子,被子上绣着凤凰,牡丹,凤凰成双成对,牡丹娇艳富丽,喜庆。一个箱子放了些衣服,平日冬荷锈的鞋垫,枕头。另一担是用竹篾箩筐装的,都是些日常家用的东西。男方两个人用“抬花”担着,“抬花”有点趁着花轿的意思,但是农村人哪里有什么花轿,就拿这“抬花”顶替了。“抬花”并不能坐人,有上下两层。上面一层放了一只大白鹅,一只公鸡,一只鸭,都用红纸糊个圈套住了脖子。下面一层放了半边猪肉,肉皮都涂成了红色,都是图个吉利。半边猪肉是送给新娘家的,鸡鸭鹅是要再抬回去的。
迎亲队伍里的“八仙”卖足力气吹上一通,新郎定桂走在前头,迈进里屋。给各个送亲的姑娘,男孩一个红包,然后拿起造就准备好的红雨伞,轻声说句“冬荷,走吧”。冬荷这会才从空洞洞的状态醒悟过来,该起身了。于是起身,随着定桂来到了门外。送亲的“八仙”这会才是真正的卖力气演奏,鼓足了劲地吹拉弹唱。唢呐声悠长得要吹上了天,二胡拉得也似乎是欢快的节奏了,鼓声钹声“咚咚锵锵”震耳欲聋。这阵子力气撑持不了多久就偃旗息鼓了,然后接亲的“八仙”承接过来,又是一阵锣鼓喧天。鞭炮噼里啪啦在队伍旁边响起,泛起一阵硝烟,遮盖了新郎新娘的容颜。定桂撑着伞,冬荷走在伞下,在嘈杂的乐器声中迈开了步子。
依照习俗,新娘步子必须是小碎步,慢慢走,显得依依不舍的样子,否则步子迈快了,一副心急的样子定然要被人笑话的。迎亲的队伍在前头引路,送亲的队伍在后头断尾,冬荷和定桂在中间慢悠悠地走向李家。出了大湾队,拐过进队的马路,就到了那条让村民引以为豪的笔直的马路了。
冬荷本就不习惯有个男人在旁边陪着,脚下的小碎步也乱了分寸,在马路的坑坑洼洼里左摇一下,右晃一下,新鞋子上早已覆满了灰尘。定桂也不敢去扶,只是配合着这小碎步,一步一步往前挪。那雨伞也挡不住夏日的骄阳,俩人的汗水都从两鬓顺流而下,却又不敢去拂汗水。汗滴顺着脖子流进新衣服里,浸湿了冬荷的粉红衬衣,湿透了的衣服贴在身上,显露出她丰满的身形。那笔直的马路啊,那么长,没有尽头似的长。这迎亲的队伍在这没有尽头的路上磨蹭着,不由得让人着了慌。相邻的两个队,平日走路也就十分钟要是还误了时辰那不是天大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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