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残阳
薛敬说完这句话,便慢慢坐起身,他往窗外看了看天色,那浓重的夜色如墨般压下来,只案前的火光是亮的。他伸手将二爷的身体摆好,然后掀了被子给他盖上,看那人似乎还陷在方才的愤怒中,薛敬也不扰他,只是扶着桌案慢慢站起,手心捂着心口,往门边挪,边挪边说,“你睡一会儿,我出去透透气。”
他这样慢吞吞地挪出了船舱,又一瘸一拐地走到甲板。扶着桅栏,看着那宽阔浩荡的江面,他才慢慢舒出一口长气。
官船正往南缓缓行进,暴雨初停,江面聚散着浓雾,几乎将方才三岔口上那场血淋淋的混战短暂遗忘了。
临近黎明的夜色是最压抑黑暗的,薛敬不由地长叹一声,忍不住想,方才似乎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那样对二爷说话。先不管今后的路到底会不会如他所说是不相干的两个方向,至少此时此刻,他确信,他们的方向是一样的,一样地向着幽州这个明暗交叠的古城行进。
幽州,这座令他爱恨交织的城池,或深或浅地雕刻着他关于遥远靖天的记忆,它们同样有着四大城门,有着贯穿南北的长河,还有那座关于身份的府邸他曾经无比憎恶这座染满京师味道的府邸人人阿谀奉承,却又笑里藏刀。
和那朗朗月色下掩藏的暴风疾雨如出一辙。
此时,黎明将近,江面的水纹渐渐有了光泽。
另一艘官船就在他身后不远处匀速跟着,陆荣带着流星站在船头,正在朝薛敬这边打招呼。
薛敬冲他们招手回应,却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时,刚好迎面撞上了正走过来的葛笑。
“五哥,我正要找你去。”
葛笑吊着胳膊,走路也是一瘸一拐,“我也正找你呢。”
薛敬看了一眼他的伤,“没事吧?”
“死不了,”葛笑冲他朗声一笑,“放心。”
“哥,”薛敬低下头,有些歉疚,“是我的过失。”
“欸,”葛笑搭着他的肩膀,连忙劝他,“说的什么话?哥哥这是救你回来之后,在船底那个台阶那摔了一跤,哎哟,摔得我哟……”
看薛敬歉意未减,葛笑正色道,“那什么,你别多想。昨天晚上那个紧迫的情况,无论如何,都得那么做。”葛笑难得安慰人,他过去靠在桅栏上,对薛敬继续道,“况且,幸亏你让我去盗文书,才发现了王印的事,你想想看,若是老三没有在灵犀渡口拦截下那十三船的粮草,这些粮草一旦开出三岔口,落到了他们的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薛敬叹了口气,慢慢走近他,问道,“你方才说你找我。”
“哦对,”葛笑连忙从怀里掏出个玉佩塞给他,“这是你的,那个什么龙鳞佩,借船的时候还真用上了。”
薛敬点了点头,将玉佩收好,又问,“灵犀渡口那边怎么样了?”
“都控制住了。除了出了意外沉水的那艘,其余十四艘都已经被控制在了灵犀渡口上,二爷没碰,他想等你醒了再说。”葛笑意有所指地说,“他的意思是,是你自己拦下来的东西,就自己处理。”
薛敬了然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明白了。”
葛笑看自己的安慰似乎起了效果,便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刚准备走,却被薛敬喊住了。
“对了,哥,有个不情之请,得先征得你的同意。”
葛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啥事?”
“我想去找四哥,亲眼看看他腹部的伤。”
葛笑微微蹙眉,不是不愿,而是不解,“在回头岭的幽谷中,咱们不是都看过了么,确实是饮血夹所致。”
“是看过了。”薛敬幽幽地看向远方,神色凝滞,“但是我还没见过愈合后的。”
初阳新生,暖光从窗棂透进来,正好落在窗前的短案上。
船舱内豆大的烛火还未熄灭,留着一息尚存,被人轻轻地吹了一下,终于完成了这寒夜的使命。二爷将烛台挪到一边,然后执笔想去蘸墨,却发现这半宿的功夫,砚台已经干了。他刚想伸手,却被人抢先了一步,率先拿起了墨碇。
“……”二爷抬头,正看见薛敬站在一旁,正轻手轻脚地往那干涸的砚台中加了些水,然后默默地磨着。
“让你睡,你偏不,这么早起来就开始画了。”
二爷放下笔,沉默片刻,没有接他的话。
薛敬叹了口气,将那备好的粥端到他的手里,等他牢牢握住后,才慢慢松开,“我一早煮的,这船上好在什么都有,您看在我全身是伤还这么拼命的份上,要不就再饶我一次?”
二爷用勺子搅弄着白粥,暖热的碗壁烘着手心,还有糖霜的淡香丝丝传来,几乎片刻间就将他顶在心口的一股气驱散了,他不由自主地抿了一口,这才转去看薛敬,“我没气,你不必这样,这事儿就揭过吧。”
听他说“揭过”,薛敬的神色中仿佛并没见任何欣喜,而是浸透着一丝失落和无奈。可他却只是默默叹了口气,没打算在这件事上多花力气若前夜他与这人的纷争只是藏匿在荒原下的火种,稍有风吹草动,便是大火燎原,那也无所谓,因为哪怕拼尽全力,将来也还有转圜的可能。
如今就算是在烽烟之下粉饰太平,薛敬也决定这么义无反顾地走下去,因为大抵不过是将已经剖开的心口浅浅缝合,从此后你来我往,心照不宣。
他是这样想的,便就这样做了。
二爷倒也不知道他在这研墨的过程中,心思能这样七拐八绕,他喝完了一碗白粥,用帕子轻轻擦了擦唇角,然后说,“那十四艘船都在渡口上停着。”
薛敬放了墨碇,搬了个椅子坐在窗边,“五哥跟我说了,你让我自己处理。”
二爷点了点头,“有方向吗?”
薛敬看着他,笑了笑,“二爷心里怕是跟我想的一样。”
二爷笑问,“那你怎么想的?”
薛敬道,“既然借了人家的官船,总要报答一下。”
二爷神色微妙地沉思片刻,似乎意见不一,“唔……”
“怎么?你不是这么想的?”
“倒也不是。”二爷思索片刻,道,“大抵是一样的方向,却也想你记首功。”
薛敬一愣,一时间顿住了。
二爷徐徐道,“你想,傅声身为定县的父母官,此战之中其实是有过失的。县衙虽然遭难,百姓逃亡,各家各户草木皆兵,整个县城几乎都是应战的状态,老百姓的日子不好过,他这个县令必定难辞其咎。”
薛敬蹙眉道,“可他没兵没人,怎么可能抵挡得住敌军的冲击呢?”
二爷笑着看向他,反问道,“他挡了吗?”
薛敬被他问得语气一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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