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香,怎么是你?”

猛然抬头,谢家康双眼微眯,小丫头歪着脑袋看向他,双手捂着肚子,额上尤带细汗,他抬手就要去怀里寻帕子,又忽然停下。

不知何时,他手中笔已滑落,未沾染字迹,墨色却晕了他满手。

“少爷稍待,我去打水来。”

放下书箱转身而出,静香掩口轻笑,老成持重如谢家康,也能被她唬这一跳,瞧着实在有趣。

不多时,静香去而复返,桌案近旁却多了一人,谢晋瞧见她手里的水盆和皂角,提着食盒挤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原本宽敞的地方瞬间显得狭小起来,谢家康掩口轻咳几声。

“阿晋,放下食盒出去候着便是。”

“是。”

谢晋如释重负,转身离去,静香放下水盆,卷了袖子,握着谢家康的右手细细清洗,她一双皓腕莹白如雪,其上殷红印记晕染水汽,若海棠初绽,沾几点晨间清露。

墨色化开,她软软的指尖拈了皂角在他掌心轻轻揉搓,痒痒的,极舒服。

谢家康眉心原本拧紧的弧度逐渐舒展,空着的手理过她额前一缕打湿的发丝。

“阿香觉得东方先生的课,如何?”

“有趣得很。”

静香取了帕子为谢家康干手,两颊之上梨涡深深。

“今日还有酒香。”

“什么酒?”

“桐城程家的木樨沉香。”

移走水盆,静香自书箱内取出一张薄纸,递在谢家康手中。

“少爷,我为了记这方子,被东方先生罚站,不过,我知他不是真心气恼。”

“为何?”

静香仔翻书箱,捧了那卷酒经出来,圆圆的眼睛弯作月牙。

“我道自己馋酒,东方先生课后便拿了这卷酿酒典籍借我瞧,其中造诣定然匪浅,既是同道中人,生气必是装的。”

“淘气。”

小丫头话里尽是志得意满,谢家康眼中笑意弥漫,抬手拿过桌案上厚厚一册书,叠在那卷酒经之上。

“既如此,我便送你一个好事成双,这茶经是百余年前严华寺主持慧元禅师所写,四国之内香茗品性,烹茶之法,尽皆录于此,话中处处禅机,你闲来无事翻看,当觉有趣。”

今日当真是个三喜临门的好日子,静香将书抱在怀里,捂着肚子,低声再道。

“少爷,我饿了。”

谢家康愣了愣,骤然回神,轻笑出声。

“放心,饭菜已备妥,饿不了你。”

食盒内里依旧是两副碗筷,静香摆好盘碟,谢家康已开始为她布菜,她碗中饭菜下去多少,他便仔细再给她添多少,自己的那份几乎未动。

静香腹中已是半饱,一回头,恰瞥见谢家康眼下带着青黑,唇色浅淡,两颊却染着些异样的潮红,平素她不曾留意,今日再看来已渐分明,略一思索,她盛过一碗山药排骨汤,端到他面前。

“少爷,喝些汤水暖暖胃。”

“好。”

执起汤勺,谢家康饮过一口,静香已在他碗里添了三样菜品,千张蒸肉、茴香炒蛋、鸡汁板栗。

“少爷该是受了寒,胃口若觉不济,用这几样倒是合宜,病气也能祛得快。”

小丫头说得头头是道,谢家康好奇。

“阿香,这些也是你今日学的?

“正是。”

静香点头,双眼笑作弯月。

“我在书院遇上位同乡,他此前欠我个人情,还不出来,便拿了本医书来抵,内里的东西我瞧着有趣,看过,便记下了。”

“原是如此。”

谢家康点头,看向她,眼中尽是认真。

“我知你记性极佳,又馋书,只是记得莫要太累,仔细伤了眼睛。”

“少爷提醒的极是,阿香记下了。”

静香应得痛快,饭菜下得更快,谢家康用的很慢,倒也将整碗饭菜进得干净,额上渗出些细汗,颊上潮红褪去,神色现出疲惫。

谢晋入内收拾盘碟碗筷,待得去而复返,静香对着他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在她身侧,谢家康以手支颐,已是睡着了。

谢晋近前一步,压低声音。

“阿香,少爷这些日子为了茶庄的事劳神费力,已经起了病气,不能再受寒,我得送他回去。”

静香点头,抬手将窗子轻轻掩上。

“这是自然,少爷刚发了汗,你去取件带风帽的外袍给他披上,我在这里守着。”

“也好。”

转身而出,谢晋反手将书斋大门掩好,室内一时静谧无声,静香拿帕子拭去谢家康额间汗水,悄悄执起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尖轻轻按上他掌心两处穴位。

文昊说得并不尽然全对,驱寒的穴位易寻,按压的手法却非皆是疼痛难忍,她此刻所用便是脉经之中所载最为缓和的一种。

人体之内,寒气积攒深重处是为寒潭,非是穴位,却可以手法探之,谢家康掌心正中恰是一处,静香不敢用力,只是小心揉着,不知过了多久,指尖的触感终于多了些温热。

身后忽有极轻的脚步声传来,静香松开手,退在一边,看着谢晋小心将谢家康负在背上,出了听雨轩,并未瞧见他双眼依旧紧闭却是含笑,更不知道他唇角一早便已悄悄勾起。

书斋寂寂无无声,静香取出三卷书册并排而放,最终选了那本脉经。

‘寒邪积三焦,藏肺腑,终蓄于经络,经络若通,则病邪易祛,若阻,则需以手法药石疏通,缓缓而清,若断,则病势绵延,积年累月,不得根除,轻则病痛缠身,重则五内俱损,伤及寿数。’

静香合上书册,这脉经确实不难懂,她明了其中之意,只觉触目惊心,匆忙翻开慧元禅师的茶经,才觉平静安稳。

‘茶之一道,博大精深,涵世间万物,竹为岁寒三友,可傲视风雪,却甘愿低就,成全匠人手中之器,春来笋衣可食,鲜竹细叶亦可入茶,以清泉煮水烹之而饮,浅浅一盏,可解心内烦闷,静坐参禅,自有明悟,方知草木如人,亦皆有风骨。’

心中渐做清明,静香研磨提笔,在纸上添了八个字,竹叶茶香,风骨类人。

像谁呢?

她轻咬笔杆,片刻后,执笔再落五个字,正如谢家康。

手执书卷,静香时时提笔而录,丝毫窗外光线渐暗,待得回神,已近日暮时分,她舒展筋骨,将书箱理好,重新负于背上,移步出了书斋。

各处仆役收工,厨房放饭,也在此刻,道中行人三五,静香低头走在其中,并未瞧见旁人或窥探或闪避的神情,隐约听得些私语。

“你瞧见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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