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问题,与其说夕诏一问三不知,不如说他不再打算告诉自己了。比如不知道自己的小媳妇在哪;不知道那个印记代表什么;不知道临南和沙海到底发生了什么;甚至他和临南之间又发生过什么……夕诏只是坚持说,自己也正在寻找答案,如再遇三瓣一尾花,让秦苍助他。相应的,他也会帮秦苍探查身世。
身世不身世的,知不知道也就那么回事。秦苍小日子过得心满意足,在意的是夕诏不是故意防着自己。
秦苍边想边喝一口茶,这茶真不错,细润清凉,最适合早春之时。她是等到夕诏的伤好了个透,才出来晃悠的。这家茶馆是家老店,有趣,茶馆名叫“一叶”,里头的茶都用大碗装,上有盖,下有拖,形成天地人三者合一。茶的名字都与“一叶”有关,比如秦苍在喝的这碗“苍梧滩”,还有店里正在出售的“枕书眠”“芳芳”“烟底蓦波”等等。店家并不盼着客人喝出一碗茶里有那些含义、哪些内容,讲求个中感情不一,品进嘴里的感觉也不同。店家会根据时节或一些节日甚至近来发生的一些事,调换售卖的茶,比如现在,店里有名的“千花”“庭前飒”和“双鬓雪”就并不售卖。
一直以来秦苍都想象着店老板是怎样一个风雅之人。是个翩翩美少年呢?还是个遗世独立的女子?直到一年夏日,遇见一个挺着圆圆肚子、穿着短褂,摇着蒲扇,直到被自家娇俏的小妇人揪着耳朵提进里屋,都还边求饶边乐呵呵招呼大家“喝好!喝好!”的男人以后,秦苍的幻想就彻底破灭了。那时夕诏还笑秦苍,眼光太过浮于表面。
幻想破灭就破灭了,好茶还是要喝的。
又饮一口,就听见街对面人声鼎沸。
一叶茶馆斜对面不远就是红楼,声音正来自此处。秦苍坐在茶馆外,能隐约透过人群,看见正发生的情况。
一个醉酒的客人正在叫骂。
“你打扮这么漂亮不就是为了给男人看吗?说什么听曲看舞,你这红楼里的戏子果真不做皮肉生意吗?爷想带你回家,那是瞧得上你。怎么,我摸上一摸还不让了。”
是个财大气粗的男人,三十出头站在基层台阶上,已是大醉,皮囊不差,可污言秽语一出真让人想到世上为何有“嘴脸”一词。他对着楼梯叫骂,显然应是被欺负的女孩子站着的位置。
人多,秦苍看不清是否相熟。不过,这油腻男人该是有苦头吃了——秦苍想起欺负红玦的那些人,不禁摇摇头,端起茶又喝一口。
“呔!何人竟敢如此放肆!”
秦苍一哆嗦,碗里的茶抖出来一半。
声音从自己身旁极近处响起,直冲红楼,接着就见一个执剑少年三两步走了过去。步伐敏捷,该是个习武之人。说这十七、八的少年“鲜衣怒马”真真儿不过分:华服锦袍、怒发冲冠,还有马,跟在他身后还有一匹纯白的马,也是个器宇轩昂的,看上去是匹千里良驹。
路两旁的人群,自动给少年让出一条道。这倒也让秦苍的观看视野更加无阻。
少年勇敢无畏,扶起已经摔在地上的红衣小女子。秦苍看见少年人在与小女子对视的时候明显愣了一下。接下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尴尬地清清嗓子。
“咳咳,光……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皇城脚下,何人竟敢在此放肆!”
秦苍扑哧一笑,这男孩一定和黄伯一样,没少看戏文。
醉酒男人却一时间真有些给唬住:“你是谁?爷干什么……你管得着吗?”
“我当然管得!当街闹事、辱骂他人,但凡路见不平,就当拔刀相助!”白马少年义愤填膺。
对方过于张牙舞爪,显然是个没真正出来混过的,醉酒男人又起了气焰:“小子!别跟爷爷我这唱戏。你也不去打听打听爷爷我是谁。这齐昌城里,就算是皇室一族,也要对我礼让三分。你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还是别多管闲事。”
少年气急反笑:“那你倒说说,是哪个皇亲国戚能纵容你这般丑恶无礼、目无王法?”
“嘿!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来!把他给我拿下。”
男人一挥手,戾气、酒气流了一脸。接着八个手持棍棒的下人就冲了出来,围住了少年。少年人丝毫不慌,反而挑眉一笑,像是正等着这一幕发生一般:“那我六七今日就替天行道!”
说着长剑出鞘,左劈右挑,修长的身姿几番起落,打得煞是好看,对方以多欺少却并没有占了优势。跋扈的男人眼见状况不好,不禁勃然大怒,扒拉开被打翻的下人,抽出自己腰间宝剑就像少年背后砍过去。
依秦苍看,这油腻男人也不是好惹的,宝剑铮铮出鞘,锻造精细;再看他那几步动作也像是练过的。这么当街互砍,多有悖社会安定,要是血溅当场更是大大的不好,人命关天加上自己也算是红楼的“老主顾”,于是秦苍按住左手的戒指想,怎么出手才能让人看不见是自己有所动作呢?
还没等想好,就见这锦衣少年竟像是脑后生了眼睛似的,倾身向右一倒,单手支地一转身,剑身生生扛住了跋扈男人的一剑。少年身形灵活,得以抽身后,用剑柄打向最后一个持棍的下人,再一个飞身竟然来到醉酒男人侧面,“刷”得一声,九江剑横在了男人脖子上。
“道歉!”
这下纷纷躲开的群众又聚了回来,各个拍手叫好,给少年英雄竖大拇指。
少年人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用眼神向人群致意,在转过脸对着面露不甘的男人继续道:“说你呢!快给这位姑娘道歉!”
“少侠,”男人看清局势,改了称呼:“这……这并非我的错,是这姑娘自己不检点,她偷了我的钱。”
“你……你污蔑人!”垂泪的红衣姑娘颤颤抖抖地说了句话:“我虽是伶人,可也不要不干净的钱!”姑娘倒是有气节。
“哼!我看你也干净不到哪去!她就是偷我钱了。少侠你莫被她骗了!”
少年有些迟疑,剑一松,男人瞬间脱身,抢身来到红衣女子面前,女子一惊侧身躲避。秦苍这才看见:这貌若天仙的人是红瑜。
红玦的姐姐。
“不可能!”
“就在刚才,就在此地,就是她偷了我的钱!你怎知不可能,未必你有证人!”
少年皱着眉,仿佛真的要寻找证人,四周一顾,恰好对上秦苍的的眼睛。
得,要被卷进去。秦苍心下一阵叹息。
“他!”少年三两步走到茶肆跟前,对着依然坐在茶桌后的秦苍拱手一行礼。
人家都行礼了,你也不能还坐着啊。都这份儿上了,赶鸭子上架也得上啊。
秦苍心下一万个不愿意,面上却一派春风。抖落银袍,拾起扇子,微笑还礼,就跟着少年来到了红门前。对着惊讶的红瑜使了个安慰的眼色:“在下确实一直坐在茶肆,刚好也能看清这处情况,这姑娘自始至终都不曾触碰过这位大哥。大哥何必为难于人呢?”
白衣男子本来看秦苍风度翩翩,想来也是个明理之人,不曾想秦苍客客气气管着酒囊饭袋叫大哥,心下好感顿时失了一半。
“你算老几?你说没偷就没偷?我怎知你们不是一伙的。”
秦苍想,呦,这么明显吗?面上丝毫不动,仍是满面春风:“这位大哥,你看这姑娘身上,不曾有包裹口袋的,真偷了你的财物,也无处可藏啊。”
“她……她转交给同伙了!”
“你这是含血喷人!我六七今日就替天行道……”
秦苍抢一步,横亘在两人之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大哥,不如这样,你说说自己丢了多少银两,再告知红楼姓甚名谁。我们大伙监督着让红楼细查,若真是有人冒犯您,明日给您送过来如何?红楼也是齐昌的老戏馆子了,定不会亏待歌舞伎,也不会让客人不满。你看,你家下人也都吃醉了,这早春容易着凉。”
男人怎会不知自己带出来的下人此时都被打趴在地,此刻无有帮手呢?若是自己硬拼,不论是眼前少年还是红楼,都不一定得着好;若是耍无赖,自己也说不出丢了几钱几两。
“罢了,爷的府门还不是这等龌龊之处的人能登上的。一群废物!回府!哼!”走时,还不忘瞪了一眼少年。
“大哥慢行。”秦苍心想,你才龌龊,你全家都龌龊!人群一哄而散,秦苍回头走向红瑜:“红瑜姑娘可好?”
红瑜轻轻一施礼:“红瑜无事,谢谢秦公子”。佳人眼中含泪,秦苍看了心疼,将手里的银白披风一展,裹在红瑜身上。红瑜一惊,看秦苍的双眼微微含泪,多了一份感激。
“你……你们认识啊?”
红瑜上前施礼:“多谢这位少侠出手相救。不知少侠尊姓大名,小女子日后定当报答少侠今日大恩。”
“啊……我啊?哦!不……不必客气,姑娘不必客气。我叫六七,姑娘不用叫我少侠,叫我六七就行。那个,我师从北离北斗仙翁,为的就是惩奸除恶,弘扬正气!”
秦苍想,这小子白长这么大个头,见着好看的女子怂得话都说不利落。当然,任谁突然看见红瑜这么明艳的人,都会惊诧不已,加上这少年一看就知是达官显贵后裔,没有过和女子接触的经验。此时这傻大个抱着剑,一脸笑,满眼冒着小火苗。
“你穿得少,不如我们找个酒家吃些热乎的?”秦苍看看外边的天气,对红瑜柔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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