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宥回来的时候,拿了两把伞,都是长柄直杆伞,一把大黑色一把彩虹色。可是明明他有两把伞,身上却湿透了,白色衬衫浸湿了雨水,皱巴巴地贴在身上,头发上的雨水还在不住地顺着脸颊往下流,眼睛通红,嘴唇苍白,面无表情地站在她面前。

“你怎么了?外面还在下雨吗?”她起身往窗外望去,医院里的排水系统不好,外面的水已经积到脚背那么高,她看了看他的鞋,也全湿了。

他极力压制住颤抖的声音,揉了揉眼睛说,“没事,可能今晚下的是酸雨,对角膜有刺激性。”

她情急之下,解下领子上的领结,踮起脚,给他擦了擦泛红的眼睛。

他抓住她的手,把手上的盒子递给她,说,“吴记的包子,吃点吧!等下回去要很晚了!”

她想起,那次一起吃早餐的时候,她和他说过,她喜欢吴记的包子,可是吴记离单海人民医院其实并不近,要穿过马路,拐进另外一条街,而且现在还下着那么大的雨。

“你先回去吧,这样会生病的。”她边说边从身上把校服外套脱下来,准备还给他。

“你穿着吧,外面挺凉的。”他伸手阻止她脱出另一只袖子。

“那你呢?”

“我不冷,正好想吹吹风。”

“我送你吧!”

“不用,阿姨需要你照顾!你们等下打车回去吧。”说着从湿漉漉的口袋里,摸出同样湿漉漉的现金,还有那把彩虹伞,一起递给她,转身离开。

她感觉他走得很着急,又努力想表现出很平静的样子,看起来特别辛苦,她看着他孤单落寞的背景,憋了半天,只说出一句,“路上小心!”

元尹搀着蔡敏走出抢救室的时候,外面的雨已经很小了,门口刚来了一辆120,闪着炫目的警报灯,“呜啊呜啊呜啊”地响个不停,她们闪到一边,让出一条生命通道。

平车经过她们身边的时候,元尹本能地看了一眼病人,是个即将生产的孕妇,痛苦地闭着眼睛,满头大汗,旁边一大滩血渍。她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她们母子平安。

出租车上,蔡敏闭着眼睛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鼻息,低头看了看她有点暗黄的面色,慢慢地把外套脱下来,盖在她身上。

司机师傅应该很喜欢周杰伦,车里循环播放着杰伦新专辑里的《听妈妈的话》。

元尹的爸爸平时在外奔波,小时候大多时间,她都是和妈妈待在一起的。妈妈是这个片区煤气公司的会计,说是会计,其实就是坐在窗口开票。

她的工作很简单,有人过来灌煤气,她就按照煤气罐的容量,收费开票然后发牌子。每天从早上7点工作到下午6点,周末休息一天,其他时间如果要请假,得自己找人来替。

蔡敏文化程度不高,初中还差半年,没有毕业,虽然这个工作,工资不高又很机械工作时间也很长,但她觉得还很不错,兢兢业业,从不抱怨。

小时候,元尹还没开始上学,她就带着小元尹一起在这里开票,这个她工作的小亭子,不足10平米,只有一个支满密密麻麻铁齿的小窗和外界交换现金、发票和牌子,夏天的时候闷热得像个蒸笼,她就买了个落地扇,摆在元尹写字画画的小桌子旁边。

早上,她总是起很早,做早餐打扫卫生给她洗漱然后一起出门,中午休息的时间只有半个小时,来不及回家做饭,但元尹很高兴,这样她们就可以在外面下馆子了,虽然每次蔡敏只点两个素菜,但母女两还是吃得不亦乐乎。

晚上下班回家,已经很晚了,所以他们每天吃上晚饭的时间都是在7点半以后,但每天的晚饭都是她最期待的,因为只有那顿饭,爸爸是会回家和她们一起吃,如果他不跑长途的话。

再长大一点,元尹开始上学,蔡敏就要起得更早,因为她得先送元尹去学校,再去上班。

元尹开始在学校吃午饭之后,她就直接把午饭放在保温盒子里,早上带出去,中午直接吃,一整天都不离开那个亭子。

再后来,元尹上大学之后,管道煤气大面积普及,煤气公司的管理也越来越规范,瓶装煤气虽然没有完全淘汰,但开始采用电脑开票,那时蔡敏已经快五十了,有点老花眼,她学了很久,还是掌握不了电脑开票的技术,最终还是离开了那个她工作了快二十年的亭子。

没过多久,她就出去找了一份保洁的工作,蔡敏女士是一个多骄傲多强势的人啊,元尹跟她说,大学的学费她可以自己打工赚,让她别出去工作了,可蔡敏说,她不是为了钱,她就是自己闲不住。

平时的她,看起来就是个女超人,做事风风火火,好像永远都不知疲倦,但她也会生病会受伤,一生病就像一只柔弱的猫咪,需要被人悉心呵护,元尹转过头,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决定从此刻开始要好好保护她。

“妈,钥匙给我!”她边说边从蔡敏的口袋里摸出那一串,用红绳串成一串的钥匙。

开门进去,有一股熟悉的腌白菜的味道,她一个人的晚餐总是很随意地就打发了。

她总说,他们那个年代的人,已经节俭惯了,肠胃也不习惯山珍海味。但她对元尹对元炫植,从来都很大方,元尹学画画,她可以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就给她交上万的学费。每个星期的生活费,她总会往他们手里多塞钱,生怕他们在学校吃不饱。

她打开外间的那盏日光灯,整个房间都变得亮堂堂起来。

“妈,您头发有点油了,我给你洗洗头吧!”元尹扶她在藤椅上坐下来,边说边帮她脱鞋。

“不用!我自己来!”她低头开始脱另一只脚的袜子。

“干嘛不用呀,你都可以帮我洗头,我也可以!”元尹看着她的脚踝,有点肿,袜子的收口在脚踝处勒出一道深深的勒痕。

“我怕你洗不干净!”她笑起来,眼角会出现两道很明显的皱纹,但看起来很和蔼。

“我去烧水!”元尹感觉鼻子有点酸,猛然起身,有点体位性低血压,晃晃悠悠地跑进厨房。

蔡敏有讲究,凡是生病了,洗脸洗头擦身体,都要把水烧沸,然后冷却再用,虽然她也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但要听妈妈的话,她听她的。

蔡敏的头发很长,散下来和瀑布一样,但是从元尹记事起,她就有了白头发,后来越来越多,刚开始还会每隔一段时间染一次,后来干脆就不管了,因为元尹说,染发剂有化学物质,会致癌,用多了不好。

“妈,你感觉水温可以吗?”她让蔡敏坐在凳子上,低头把脑袋放在不锈钢脸盆上,就和她小时候帮她洗头时,一模一样。

“我不烫,你自己手别烫着就行!”她说。

她用指尖轻轻地在她头皮上按摩,好在前几天刚剪过指甲,但她还是小心翼翼地生怕弄疼她,她想,小时候她给她洗头,应该也很小心翼翼吧。

“尹尹!”

“嗯?”

“我今天...”

她每次发病,醒过来之后,就莫名地会感觉很羞愧很不好意思,像一个犯错的小孩,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很让人心疼。

元尹停了停满是泡泡的手,说,“今天,我身体不太舒服,和老师请假了,所以提前回来了。”

“你身体不舒服?哪里不舒服?”她抬起头,焦急地问。

“您别动,肥皂水都要到眼睛里去了!”她把她的头按回去,说,“就是有点胃痛,回来就好了!”

“我看你就是想偷懒吧!”

“是是是!知子莫若母!您最了解我了!”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我回来的时候,还和您搭话了,你有印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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