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太医烟斗敲了炕桌。“寒冬腊月,一堆子寒性药灌下去,你小命不要了?”老太医说到医术问题,连皇阿哥都敢训斥了,“中药最重调和,君臣佐辅,不是把几样寒凉的东西放一起,就是去火茶。胡乱喝,不是将火气强压在肺腑中,就是寒邪入体,得不偿失。我这方子验证修改了几十年才成,试过的人超过两千之数,只要是食物热,一准化解,还不留隐患,不是寻常凉茶方子可比的。”

小八被教育了,反而高兴,这算是医术中原则一样的道理,寻常人可不能讲得这般透彻,还夹带着案例给他说。

“胤禩受教了。”皇阿哥起身执弟子礼,“朱太医,我近来跟人学武,有运气经脉的功法,然而我感受到的经脉位置,与《黄帝内经》上的并不相同。这又是什么道理呢?《内经》说经脉中有血液与□□充盈,可见说的是管道无疑,然有些穴位下又没有□□与血管,反而是在偏开寸许的位置上有,这又是为什么呢?”

朱纯嘏惊了惊,心道这运气经脉中,只有传说中有,阿哥小小年纪竟然就练上这等武学了?但转念又释怀了,皇家大内总有些秘密的。哪怕是前朝留下来的秘籍,也是宫中存留的为多。

他细细思忖着八阿哥的疑惑,谨慎地开口道:“《内经》所言经脉,与实际的血管一类确实不同。有些医者以为其中有玄妙的道理,古人的智慧是今人不可追及的,若有出入,便是今人的学问不够。然老朽与好友的想法与众不同些——

“古人出错,大约也是有可能的罢。中医到底是个实用的学问,能治病才是第一的。若是有些穴位与事实不符,下针的功效也比不上左近的位置,那改了它去又何妨?然而老朽及御药房同僚,都是善方剂的多,与经脉针灸一道只是通晓,并不敢擅改典籍。”

他最后从家里翻箱倒柜,找出一本陈旧的笔记,交给胤禩,道:“这是我那好友的遗物,里头写有他行针多年的经验。因子孙不肖,到了我这里。阿哥拿去慢慢看,只不要在尊贵的人身上尝试,免得因其中的谬误遭祸。

“唉,修改的药方历来层出不穷,这才有了方剂一派发扬光大,药铺医堂遍布南北;而经脉穴位千年未改,敢下针的人却越来越少了。阿哥若是有缘,能助针刺一道去伪存真,那真是天大的功德。”

朱纯嘏觉得自己真是老了,才会在年仅四岁的小皇子身上寄托如此沉重的希望。然而大约是现实太过沉重了,该是帝国最顶尖的医者的太医们,为贵人爪牙、勾心斗角的多,潜心钻研的少;德才兼备的后来人,如傅为格一类,又走的县令知府那条正统仕途,被民生疾苦、刑狱诉讼牵扯了精力,他才会这般重视喜好医学的八阿哥吧。

只要八阿哥能支持,哪怕他以后只是个闲散宗室,也足够庇护一批杏林人士成长了。

朱老太医沉甸甸的希望,八阿哥并不能完全感受到。他抱着那本处处是涂改痕迹的旧手册,兴高采烈登上回程的马车,与朱家老少三口挥别。

他本是因为这一世典籍中的经脉,与前世大家练功的经脉不同,担忧两个世界的人体构造有异,才来找老太医咨询的。没想到呀,有意外收获!

且他觉得朱老太医那句“古人也会犯错”十分振聋发聩,这一世的古人不一定是全对的,上辈子的经验也可能出错。他在过一个全新的人生,唯有实践才能出真知,才能为后世人留下真理而非谬误。

至此,八阿哥完全收起了对这个世界医术的轻视之意。即便是不懂得内劲真气治疗的方法,大家依旧是大家。他们对药剂的研究,以及务实的态度,都是值得他好好学习的。沉浸在激荡和愧疚的心情中,胤禩一路沉默地回到了紫禁城,都忘了向纳兰性德讨要一本诗词集了。

等到他想起这茬,都已经是三天后了。朱老太医赠与的旧笔记看完了六分之一,连带着脉络走位都校验了一条了,他才恍然回过神——本想给良贵人带的礼物,泡汤了。

惠妃得知此事,笑得不行:“哎呦,怎么这么傻乎乎的呢?不过你良额娘与诗词的喜爱只是一般,你送她容若的诗句,她也未必高兴。”

“诶,是这样吗?可我就没见良额娘提过其他人。”

“女人心,海底针。”惠妃说这话的时候显得高深莫测,“你想真正讨得女人的欢心,说简单也简单,说难——有些男人一辈子都体会不了真谛。”

江湖人蒙圈了:“我以为女子想要的都是纳兰词中写的那样:一生一代一双人。”

惠妃笑着摇摇头,那笑容里有胤禩看不懂的东西。“别想了,去试试你的新衣服还合不合身。年夜饭时要穿的,若是有个不好可就丢脸了。再有,你想送给小六的袖筒做好了,都查查去。”

“哦。”胤禩从惠妃的膝头上跳下,然后郑重地朝养母拜年:“儿子过年就五岁了,大了,重了,因为练武骨头也硬了。以后就不坐娘娘膝上了,免得娘娘腿酸,但儿子亲近娘娘的心一直都是一样的。”说完煽情的话,一溜烟跑了。

惠妃揉揉酸疼的大腿,笑着叹息:“这孩子也太聪明了些。”

康熙二十三年,就这样走到了尾声。且不说六阿哥胤祚收到狼皮袖筒时好一阵感动,以及刚学会说话的九阿哥、十阿哥是如何闹腾,这个祥和的、几乎没有任何灾害的年关,带给整个皇宫的都是欢快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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