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铁卫拿了令牌形色匆匆去了。

云琅合了门,叫老主簿守在门外,捡了几颗栗子拿在手里重新坐回窗前。

“当今圣上仍有要驱使琰王处。”

卫准坐了片刻,垂了视线道:“小惩大诫想来手段不会太过。”

“朝中如今大半执政官员,皆是受当年党争余荫真有政才、能做事的寥寥无几。”

卫准道:“皇上又醉心牵制平衡之术,宰相被枢密院牵制,枢密使掌军招兵却要听政事堂的钱粮军费又都在三司手里。”

卫准低声道:“如今朝堂之上,官职差遣全不在一处。人人只管扫门前雪互不通气职权又多有繁冗重叠”

“故而皇上如今手上其实没几个人真正可用,只能打起了琰王的主意。”

云琅收回目光,朝他笑了笑:“这些我们倒是知道。”

云琅叫人撤了两盏冷茶又斟了第三盏,推过去:“卫大人与杨阁老走得近可还知道些我们不清楚的?”

卫准攥了下拳:“下官并非”

他静了片刻,苦笑一声,叹了口气:“我与杨阁老走得并不近只是如今仍忝列着开封尹职事守着汴梁腹心之地被他们格外重视些罢了。”

云琅剥了个栗子,搁在桌边视线落在他身上。

卫准道:“云将军知道试霜堂么?”

“大略知道。”云琅这几年走遍各处,闻言点了下头,“取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之意,是出资扶助寒门的,只要有心读书科考,缺钱给钱,断粮管饭。”

卫准闻言怔了下,失笑:“但凡试霜堂,一律开在官府都探查不到的穷山恶水,找是找不到的,只有重病半死、只剩一口气的,才会被抬去救治安抚。”

卫准不料他连这个也知道,若有所思:“云将军连这个也知道,看来琰王这些年虽然看似闭门不出,也有自己探查的办法。”

云琅不以为意,笑了笑:“大人接着说。”

“试霜堂专救几乎没有生路的寒门学子,延医用药,将人救活后考较学问。若是实在不开窍、书读得不扎实,便扔出去自生自灭。”

卫准道:“若是书读得好,又有天资,就如云将军所说,只要有心读书科考,三餐用度皆有供应。”

“凡是入了试霜堂的学子,皆有名师悉心教导,待学问好了,便送去应试科考。”

卫准苦笑道:“这些人来时已几乎没有生路,再造之恩、再生之德,如何能不设法报答?纵然此后察觉出端倪,也早已来不及脱身了”

云琅静了片刻,实在忍不住:“救活后考较过,抬了扔出去的那些人里,难道就没有书也读的很好、脑子其实也很聪明的?”

卫准愣了愣:“什么?”

“没事。”云琅平了平气,又剥了个栗子:“卫大人也是被这试霜堂送入朝中的么?”

“是。”卫准低声道,“试霜堂受杨氏一门教导,为避嫌,便不能参加阁老主持的春闱,故而自然也不算是杨阁老的门生。”

云琅点了点头:“世人都说杨阁老有教无类,从不拒寒门子弟,原来是这么个不拒法。”

萧朔这几日已叫人查清了杨显佑的家族亲眷,云琅看过一遍,大致记得差不多:“杨氏一门他那两个儿子,也在试霜堂教书?”

“杨阁老说,他已在朝堂之中位极人臣,家族子弟无论如何都要承祖荫,于他人实在不公,理当避讳。”

卫准稍一停顿,又道:“故而但凡嫡系子弟,没有一个入仕的。”

云琅笑了笑:“避讳也不知避讳的是什么。”

卫准今日已破例说了太多,不再置评:“云将军想问的,下官大致能猜得出。但下官所知,的确已尽数相告。”

“其他的事,杨阁老大抵也不会告诉大人。”云琅大略猜得到,“卫大人这个脾气,在杨氏门下,只怕也不算是多受青睐的。”

卫准苦笑:“何止不受青睐故而由下官说,云将军选下官来做人质,选得其实并不好。”

“不妨事。”云琅攥了攥手腕,并不着急,“汴京向外,京西南路、淮南西路,我知道他几个试霜堂的地方,大不了带人赶去抄几家解解气。”

卫准微愕:“将军如何会知道”

他下意识问了一句,忽然回过神,看着云琅,神色微微变了变。

“三家试霜堂,都把我抬着扔出来了。”

云琅终归还是压不下火气:“我就这么不堪造就?!”

在学宫读书的时候,云琅虽然三日一罚抄、五天一禁闭,可大都是因为揪疼了太傅的胡子,薅秃了少傅的毛笔。但凡用心学的东西,便没有学不会的。

云琅想不通自己差在了哪儿,越想越来气:“怎么挑的人?!怎么就不开窍了”

“试霜堂考较的是帖经、墨义和诗赋,都是科举要考的。只考强记博诵,至于其中内涵义理,却说学之无用,不准深究。”

卫准忙道:“将军所学,只怕不精于此。”

卫准看他半晌,终归忍不住:“云将军这些年,为何竟凶险至此?当初先帝明明已给了将军免死金牌、豁罪明诏”

“诏书叫我拿出去换别的了。”

云琅摆了下手:“免死金牌倒还留着,他日卫大人若真见了,若尚可自保,还请帮忙说句话。”

卫准看着他,慢慢蹙紧了眉,静坐半晌,伸手拿过了那一盏茶。

云琅看着窗外宫城,手上仍不紧不慢剥着栗子,面前桌案上已整整齐齐列了一排。

“云将军。”卫准低声道,“心悦琰王么?”

云琅手里拿着个刚剥好栗子仁,忘了放下,搁在嘴里自己慢慢吃了。

他静了一刻,回过神,失笑:“大人怎么忽然问这个?”

“此事始末,将军说不很重要。”

卫准端着那盏茶,抿了一口,搁在一旁:“时隔多年,将军大抵也忘了,这话本不是下官问的。”

云琅空攥着拳,坐了半晌,轻按了下胸口,将未剥完的栗子搁在一旁。

“那时琰王尚未袭爵,以世子之身,在宫外跪求,原本无权面见先帝。”

卫准低声道:“是云将军替他出头,只身闯宫”

“我就住在宫里,从后头冲出来罢了,什么闯宫。”

云琅失笑:“也不是替他出头,是我自己想要个说法。”

卫准并不反驳,静了一刻,又道:“那时先帝问将军,是不是不要命了。”

云琅自觉那时候太过犯浑,不很听得下去,掩面犯愁:“别说了。”

卫准不再牵动他心神,收住话头,缓缓喝净了那盏茶。

云琅深吸口气,慢慢呼出来。

那时候萧朔来得其实不巧。

他那道旧伤刚不知第几次堪堪封口,结了血痂,被结结实实绑在了榻上。

云少将军躺在榻上犯浑,不给解开就自震心脉,把守着的公公吓破了胆,颤巍巍解了绑绳。

云琅一路闯进文德殿,已站都站不住,一头撞进先帝怀里,人便昏昏沉沉软在了地上。

先帝气得要命,将他按在御榻上,一面传太医,一面问他是不是不想要这条小命了。

云琅被几个重臣七手八脚慌乱按着,死命地挣:“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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