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真的有极乐引存在。

拖着空荡的躯壳,种灵儿念及民间一个若有似无的传闻。

事关“极乐引”的说辞有好几个版本,有人说它是一个人,有人说它是一个地方,有人说它是一首琴曲,也有人说它是一味可以扭转光阴的秘药。

但都有提及,在遥远的西方,有一位转轮王,掌管着十方世界。“极乐引”,就属他所有。

在转轮王存在的地方,开满了千夜琼花,空气里充斥着神秘的乐曲,王永远穿着圣火燎原般的烈红长衫,于子正夜半抚琴而歌,直至天明。

一路向西,徙步大山草原,穿越漫漫沙碛,攀履巉岩峭壁,空穴来风皎月高悬处,一片紫色的花瓣落入了种灵儿的掌心,荧光闪闪,似有经络浮现跳跃。

千夜琼花?!

她轻轻拢起花瓣,捂进胸口,从悬崖上向下眺望。

山谷突然一点一点地亮起来,扩散开去。淡淡的紫色微光连绵不绝,形成漫地花海。但有风吹,花叶飘零,如同数不尽的萤火虫,信风而舞。

此时,由嶙峋怪石堆砌的山谷间传来了悠悠远远的琴音,摄人心魄。种灵儿不自觉地朝着音源的方向迈出了脚步,循声而去。

不知几许路,迎面撞上两个翩翩而来的彩衣女子,一个着金衫,端庄淑雅,一个穿紫裙,伶俐可人,二人头上都缀满了鲜花,不分四季地盛开着。

金衫女子福礼浅笑:“我二人奉转轮王之命前来迎候姑娘。小仙名叫金凤,她是幻紫。”

说罢,各自走在种灵儿的一侧,凌波微步,步步生花。

种灵儿跣足而行,一路盯着凭空踏出的花朵,抿着苦涩的唇角:“若早知死后是如此美景,也许她们就不必忍受那般折磨”

“姑娘可是说那些女俘?”

幻紫十指交错,掌背托着粉腮,朝种灵儿眼睫扑闪:“人生在世,不同人历不同劫,享不同造化死后,也不是所有人都有姑娘这般待遇。是吧,凤姐姐?”

金凤颔首:“侍奉王无数个轮回,我们也是头一回被吩咐来引人重生。”

见种灵儿神色微动,幻紫浓墨重彩道:“不错不错,若是普通魂灵,只得自己来寻,有的寻一世,有的寻百年,若寻到油尽灯枯,也就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了。”

她揉搓着双手,偏头凑近种灵儿,掩嘴低语:“还请姑娘多多配合。实不相瞒,王尊已允诺,事成之后,让我姐妹二人也去凡尘长长久久活一遭。”

未及细想幻紫所言,种灵儿倏地敛住脚步:“大宋已亡,亲人已故,我身已死,又何必重生?”

金凤与幻紫闻言,相觑一愣。金凤忙宽慰道:“转轮王掌管十方世界,若姑娘不愿回来处,也可异世而往。不愿面对的过往,也将一并抹除。”

“可是什么都记不得?”

眼瞧种灵儿略有所动,幻紫生怕她改了主意,悄悄在她耳边圆说道:“若姑娘有难舍之事不愿忘记,也有保全之法。”

待种灵儿与两位极乐小仙渐行渐远,她们行过的沙地花海才凭空幻出了两个从头至尾一模一样的红衣男子。两人循着逝去的背影眺了一眼,才相互对视,若有所思。

“极乐。”

一人先开口,语气中带着讨好。

公孙极乐冷着脸拂袖整衣,席地而坐,没入了花丛。又挥手唤出一张落霞式琴,兀自弹奏。周围的千夜琼花随其旋律摇曳生姿,神采奕奕,甚是欢悦。

曲刚过半,公孙极乐便拍弦停音,了无兴致地抬起了头。原是另一人为博他注目,故意在其四周折花,倒腾出不小动静。

“杀了人,再补偿,这种事好像也只有你公孙长琴才做得出来。”公孙极乐眸色幽冷。

“唉。”公孙长琴故作长叹,以眼色杵对方,又抬臂转圈展示了一番自身,“亏得你我并蒂而生哪都不分伯仲,可偏偏这脾性怎么就能差那么多呢?”

他斜卧在离胞弟不远处的突岩石壁之上,笑盈盈地朝公孙极乐觑去。半晌,见他依旧晾着他,伸了个懒腰,倏地一变,换去了他跟前,单手托着颚又将他看了又看。

公孙极乐被盯得脑仁生疼,揉转眉心,嫌道:“既觉本尊脾气不好,下回入世,千万让所有人看看你原本德性,莫要再仿我。说吧,你要如何补偿种灵儿?”

收敛了笑容,公孙长琴正身坐起,玉手轻拢过膝头刚摘下的千叶琼花,拈着花叶道:“还她一生长情再还她一世太平。”

夜风徐来,被拢起的花簇霎那纷飞,悠悠荡入了空中,无声无息又聚落在了公孙长琴的掌上。他眼色柔软,瞳心如萤,浅浅勾唇。

“你想好了?乐司处的肥缺,琴帝寿诞时定会寻人补上。扶麟也算仁至义尽,为你守了五万年差这可是难得的机会。此前与你切磋的那支琴曲,定能助你飞升上神,可是”

眼见弟弟难得真情流露,公孙长琴抬手抚了抚他的肩头:“诚然,我是很想在仙阶上超越你,好有个作兄长的脸面也想承了扶麟美意,可俗话说,自作孽,不可活。”

一番欲言又止,公孙极乐终究没有忍住:“可就算你不救她,她也”

公孙长琴摆手打断:“天机不可泄露,不必为我触了规矩。依我便是。”

忽而又恢复了嬉皮笑脸,倚着公孙极乐的肩,偏头挑眉:“今朝费了你一夜,须得补偿。不如转轮那日,由小仙替王尊当值一回?”

“???”

公孙极乐后退再三:“得寸进尺!”

极乐殿轮回汤,四角摆着雕纹炉鼎,熏着千夜琼花。清冽微冷的香气隐在汤浴诸多古怪的药味中,若有似无。

种灵儿没在汤中,倚在池壁上支着身子,百无聊赖地晃动着粉藕般的胳膊,一浮一沉拍打着汩汩水泡。云蒸雾绕袅袅氤氲,掩映着那肤若凝脂的娇躯,遮去了半边眉眼。

在此处浸满了七七四十九日,再过一个时辰,便能出浴更衣,重入轮回。

种灵儿吐着温湿软气,缓缓闭眼养神。原本她无须等那么久,按惯例,极乐引逢七日开七重门,头七之时,她便可往生。

然而,七日又七日,眼前都是多灾多难的熟面孔,数也数不尽。她看着他们缺胳膊少腿入了汤池,出浴时,个个健全体面容光焕发。

这些面孔个个都在提醒她,靖康耻犹未雪,而自己,却不明不白被一曲弹死了。

终于,他们都走了。

难得清静,种灵儿垂眸端详着水镜中愈发明人的女子,似少女待嫁梳妆,既忐忑又憧憬。

再世为人,一定要好好活着。

正兀自出神,忽地,水面中倒影出一个人影来。

浅玉清衫,谦谦儒雅,腰间坠着一轮美珏,若皎月盈盈冠上系着一缕飘带,同杨柳依依。眉眼轮廓映在水中虽朦胧,却掩不住隽秀柔美的风韵。

是是他?!

种灵儿心跳不已,匆匆跃出汤池寻那身影,奈何白气骤然汹涌,很快淹没了她的视线。只见最后一缕衣袂逝在了茫茫水雾中,再伸手已不见五指。

“蔡砚!”

那一日是三月初三,上巳节。汴京城的繁华因割地赔款得以虚伪苟延。

依然是火树银花,宝马香车,鼓吹春风的佳期,虹桥上下里外,满是及笄的如花少女,或祓除畔浴,或采兰相赠,或踏歌起舞,或互诉衷肠。

蓦然回首,有一人,只是独自静静地站在灯火阑珊的长堤,望着水中的一个倒影,看了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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