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娇娇端着步子,尽量把声音弄得很小,她走到案前,凤眼微红,看着心无旁骛,全神贯注的顾老爷。

书房构造巧妙,三面环着窗户,为了采光,此刻都大打开来,屋子里一片明亮,顾娇娇连书架上落的薄灰都看得一清二楚。

顾老爷题书不语,顾娇娇也未开口,满屋子就剩笔纸的摩挲声。

见顾老爷低头认真的模样,顾娇娇胆子大了些,她细细端详着眼前的人,她的父亲。

和记忆中的一样,儒雅潇洒,眉眼清俊,只是这鬓角,却添了许多苍苍白发。

她的爹爹,未至不惑,却得如此老态,男儿立于天地间,不过为国,为民,为家罢了。

顾娇娇鼻尖一酸,双手紧紧攥着,低头盯着绣裙下露出的鞋尖。

见她久不开口,顾老爷摁捺不住,打破了平静,“怎么不同你祖母母亲去用膳?”

话音刚落,顾老爷倏地想到自己这三女儿是哑的,正恼悔不已,却听得女声响起。

“祖母不喜我和姨娘,女儿也不敢觍着脸跑过去用膳。”

上好的狼毫笔自手中跌落,砸在宣纸上,迸出个墨坑来。

他愕然抬头,“你……”

他这天生喑人的女儿,竟能开口说话了!?

不知是激动还是慌乱,顾老爷半天也没把话说出来。

顾娇娇微微抬头觑着他,只见他已恢复先前的神态,频频点头:“这是好事,是好事。”

顾娇娇点点头,开门见山地表明今日来意:“爹爹…女儿今日前来,有一事相求。”

顾老爷心中老泪纵横,春去秋来已经十六年了,他从前捧在手里的娇女,终于喊出了那句梦寐以求的爹爹。

他凝望着顾娇娇许久,然后低身收整着笔墨纸砚,“你说吧。”

顾娇娇紧绷的身子一松,吐了口气,“女儿晓得,爹爹从前很疼女儿,若不是后来发生了那事,爹爹定会一直疼我,爱我。”顾娇娇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她问,“不过爹爹,你真的相信姨娘会做出那样的事吗?”

顾老爷果真被问住了,顾娇娇所言,是他十二年来郁结于心的心结,他时常问自己,难道蓁儿真会做出这种污秽事?

当年她在花楼里的时候,便是卖艺不卖身的花魁,多少富家子弟想将她赎回去做正妻,可她总是摇头不应,等到他进士及第的那天,她亲自买了蜜糖果子,站在花楼前散给路过的行人,又将自己攒了许久的家当拿给了花楼妈妈,替自己赎了身,只坐着一顶小花轿进了他家里。

顾老爷常想,蓁儿没投到好胎,生到了那种脏地方,若她是个寻常人家的女子,依着她的才貌德行,只怕早就做了那高门正妻,过着前呼后拥,金尊玉贵的日子了。

所以,当他听李氏说蓁儿与他人暗通款曲,行苟合之事时,他是一点也不信的,一直替她辩解着,认为李氏是因嫉妒而含血喷人,可那晚王宗庆把绛色肚兜从怀中掏出,摆在他面前,那在烛火下流光溢彩,泛着厚重色泽私密柔物,刺红了他的眼,让他所有的理智在顷刻之间,荡然无存。

那晚,他带着家丁仆从跑到她的院落里,同她大闹,用各种下流言词羞辱她,并狠狠地给了她一巴掌。之后,他夺走了给予她的一切恩宠,不再去见她,不再为她题诗作词,也不再宠爱他们的女儿,甚至还偶有怀疑,他的女儿,到底是不是他的亲生骨肉。

可他现在想来,若是那晚,能听她说完自己的辩白,自己再好好去察验一番,如今的他们,又会不会是另一番天地。

顾娇娇见顾老爷脸色瞬息万变,一会痛心,一会愤怒,便晓得他此刻心中的挣扎,她开口解惑:“爹爹,姨娘从未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顾老爷闻言瞪眼愣神,颤抖着将案上一沓宣纸抓紧,他看着顾娇娇,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仿佛在等下文。

“幼时,姨娘总和我讲,要敬爹爹,爱爹爹,即便是出了事之后,您对我们不管不顾,任由夫人欺辱我们,可她仍同我说,不要恨您,不是您的错。”顾娇娇媚眸噙泪,缓步走近,声声呜咽,“眼见为实耳听为虚,难道爹爹就凭一个泼皮无赖的片面之词,就如此笃定是姨娘的过错,而不是另有奸人陷害吗?”最后,她已是泣不成声,“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这是姨娘最爱唱的词,爹爹...你去看看她罢,她很想你。”

想到夙夜不寐,忧思成疾。

顾成芳闻言心悸,喘不过气来,他攥紧胸前衣襟,脚下不住后退,撞上身后的官帽椅,跌坐在地上。

顾娇娇正欲去扶,可他却拒道:“别动。”

她收回双手,侍立在一旁,看着顾老爷大口喘着粗气,挣扎起身,又再次跌倒,如做困兽之斗。

干净的杏袍沾满了灰尘,峻冷的双目写满无助,清朗如月的他何时有过如此狼狈?

顾家家主顾成芳,上能于波云诡谲的朝堂中周旋,下能在文杰豪集的上京城稳坐一席之地,可此时大喇喇坐在地上,如孩童般,嚎啕大哭起来。

什么尊贵脸面,他此刻都不在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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