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听白被冷不丁一问下意识皱了皱眉。
她不知道这位帝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于是她摇了摇头,老老实实的回答:“不知道。”
婉仪帝姬闻言勾起唇角,扬了扬眉:“莫说你了全天下认得她知道她长相的人也不剩几个了。”
“包括我也不知道。”
她用的香是馥郁浓重的月麟香衬着宫内的琉璃瓦白玉盘有种藏在甜腻醇厚里的凉意。
婉仪帝姬侧过脸微微笑起来眼底有几分微妙的恶意:“她就是那位,十几年前就因难产死了的,先皇后。”
“听说,是个成了形的男胎呢,可惜了也没活成。”
姜听白心里一突。
她没有冒然开口,因为婉仪帝姬有些诡异的神色也因为在她的认识里,这位先皇后于皇族的某些人来说似乎是个禁区。
只是一瞬婉仪帝姬已经换了神色,十分自然的继续讲话像是闲聊家常一般:“这副画可费了本宫不少力气才弄到手结果也只是个背影。”
姜听白牵了牵唇角权当应答没有说话。
婉仪帝姬觑了她一眼,正想开口说话,一名内侍却上前来打断了她。
“殿下,太后传您前去侍奉汤药。”
姜听白注意到了,婉仪帝姬面色很快冷了一瞬。
“知道了下去吧。”
她站起身来,由着宫女跪着替她整理裙角,随口说道:“你也同本宫一起去吧,正好去给太后请安。”
姜听白想起先前听说过的,有关这位太后自断一指的传闻,心里就是一突,是在不太想去,但又没话拒绝,只好先应了个是。
天地良心,她在刚听闻这位太后的传奇事迹时,心里是很有一番仰慕敬佩的。
但敬佩仰慕是一回事,近距离接触就是另一回事了。就像她以前玩游戏时嗷嗷的对着病娇黑化尖叫我可以,真放在她身上,她恨不得狂奔二里地都不喘气。
这位太后对自己的手指都能说砍就砍,万一她看自己哪里不顺眼,把自己拖出去处决了不也是分分钟的事情。
自己所谓的父亲肃王还背着疑似叛乱的头衔,她实在是不想多生事端。
兴许是上天听到了她的心声,正在讲话的时候,殿外又由宫女引进来一位内侍,从衣着来看品级颇高。
是盛帝身边的大太监,婉仪帝姬看了一眼,笑着道:“今日倒是稀奇了,一个个都往本宫这里来。”
那名内侍弯了弯腰,口道不敢,却是转过来对着姜听白说道:“奴奉命来传陛下的旨意。”
“方才陛下与顾相弈完棋,得知翁主您也在宫里,便吩咐您与顾相一道出宫,也好有个照应。”
“顾相正在宫门口等着,翁主您请吧。”
这道旨意其实传的很暧昧。
传旨的大太监看似将话说得清清楚楚,但事实上很有些模糊,是谁得知姜听白在宫中,又是谁吩咐两人一起走?
盛帝一年到头连自己亲娘都不多看几眼,怎么就突然对一个从未见过面的侄女这么热心肠?
婉仪帝姬自然也想到了这些,于是提了披帛似笑非笑,只是看她,也不说话。
姜听白也能想明白,于是她十分感激。
以至于她看到坐在马车里支着额角低眼读书的顾言昭,觉得他右眼下那一点泪痣,都可爱了几分。
春意正浓,风传花信,雨濯春尘。这些日子天气逐渐回暖,春阴垂野,花细树明,盛京城内的人们已经大半都换上了春衫。
但顾言昭仍然披着件薄薄的竹青色鹤氅,下人替姜听白打起锦帘时,他正倚在车窗边读书,眼下浮着一层淡淡的青色,更显得面色苍白,连低眼的情态也是孱弱的。
像支雨大风斜下,羸弱尊贵的青莲。
一个不合理的比喻,姜听白心想,这位就算是花,也是朵食人花。
修士用剑,他却提笔能杀人,一提一捺之间便是一条人命。
顾言昭听见动静,整个人看起来仍是没什么精神的样子,但却主动开口说道:“上来坐吧。”
就连声音听起来,也比之前低哑几分。
“大人生病了吗?”姜听白没忍住问他。
顾言昭微顿,似是没想到她会这么问,微微笑起来。
“老毛病了,不碍事的。”
他放下手中的书卷,示意下人开始赶车,侧过眼来很温柔的和她讲话:“今日进宫议政,听闻你被召进宫中,我想着你是初次进宫,担心会有什么不便,便自作主张请陛下传旨送你回去。没有事先问过你的意思,不会不开心吧?”
“怎么会!”
姜听白连忙摇头:“还要谢谢您,我一个人在宫里,也不是很自在。”
她在心里暗暗咋舌。
顾言昭真是一个,只要他想,就能和任何人交好的人。
明明是他神兵天降把她从不舒服的窘境里捞了出来,他却先对她致歉,话语周全,细致的体贴询问她的情绪与感受。
“那便好。”他倚在窗边,虽然同乘一辆马车,但很有分寸的与她保持了一段合适的距离,轻声提点她,“那位帝姬性情喜怒不定,并不好相与,不得已与她来往时须得留心。”
姜听白点点头,乖乖应道:“我知道了。”
看,即便她在内心做一千遍心理暗示告诉自己顾言昭不简单,她也会为他某一个轻描淡写的举动而动容。
马车驶过夹道时,因为狭道而骤然大起来的风轻轻吹起窗上的帘幕,姜听白被迎面的凉风一吹,直起身来,下意识伸出手动作迅速的按住了飘起来的帘幕。
嗵的一声。
顾言昭微微愣了一下:“怎么了?”
姜听白做完这个动作才觉得自己蠢透了,此刻也不好意思放下来,有些尴尬的小声说:“风太大了您好像是生病了,不能着凉是吧?”
顾言昭还愣着,半晌展眉笑起来。
他只觉得心尖最隐秘的那一点,像是被小狸奴用毛茸茸的尾巴梢轻轻拂过一般,令人难耐的痒。
用姜听白世界的大白话讲,他这叫,被可爱到了。
“倒也没有那般娇弱。”他伸手将帘子放好,看姜听白有些不自在的坐回原位,含笑道,“要谢谢翁主,这般为我着想。”
马车内杜若蘅芜的香气似乎越发浓了起来,姜听白觉得自己脸有点烫,尽量自然的说道:“举手之劳举手之劳。”
她想了想,半是转移话题半是真的好奇,开口问道:“您的身体没有请医者看过吗?”
虽然对于纸片人来说,体弱多病是个时髦人设,但对活生生的人来说,总归有些危险,健健康康才比较好。
顾言昭不意外她这么问。
相反,他一直在不着痕迹的引导她,对自己的事情产生好奇。
对一个人感到好奇,想要了解,是一切的开始。
只是向他人讲述自己的事情于他并不是个擅长的事情,于是他颇觉出几分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意思,沉吟了片刻,久到姜听白生出有些不安时,才开口道。
“我母亲生产时,很有些艰难。”
第一句话出了口,余下的就顺畅很多,顾言昭敛了敛衣袖,神色很平静。
“因此早产,我母亲落了病根,我也身体不好,常常生病。”
他淡淡敛了眉眼,看不清神色,像是在讲旁人的故事。
“再加之少时家境贫苦,”他的口吻轻描淡写,“未曾好好将养,便落了些顽疾。”
他说完又轻轻弯起唇角:“不过这些年来一直在医治服药,已经好了许多,今日这样是因为前些日子夜里批折,忘了披衣,所以才有些不适。”
姜听白心有些揪,微微皱着眉。
她想起游戏的官方介绍里,是轻飘飘“出身低微,惊才绝艳”八个字落在纸上。
然而这批命一般的谶语,落在他身上,却是他伶仃难行的半生。
顾言昭察觉她神情慢慢低落下去,有些好笑,有意另起了话头逗她开心:“后日便是四月初一祷祝节,想好要去哪间寺庙了吗?”
祷祝节是大盛特有的一个节日,在这日,未出阁的姑娘家都会在父兄,或是未婚夫婿的陪伴下前往佛寺求签祈福。
其实也没甚么深远的节日意义,只不过是给了闺秀们一个光明正大出门游玩的理由,因此过得很盛大,无论是贵族还是民间的小姑娘都盼着这日的到来。
他想着她才回盛京不久,不了解盛京城旁的佛寺,便轻声说给她听:“夷华山上的天台寺,素斋十分有名,只是路程远些。近处的话,玉佛寺也不错,寺后有片桃花林,应该开的正好,我从前寄居时看过,很有几分野趣。”
姜听白听到夷华山时,心中便惊了一下。
夷华山,不就是临着嘉陵江的那座山吗?那山上竟还有座佛寺,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她昨夜想了半宿都没想到该用什么理由正大光明的去那里。
“我选天台寺!”姜听白脱口而出。
顾言昭失笑:“因为素斋?”
“也不是啦。”姜听白自觉有点心虚,“就是想走远些去看看。”
“确实不错。”他似乎真的把她当个小姑娘,认认真真的哄她开心,“夷华山并不陡峭,因此天台寺附近有很大一片平坦的空地,这些天日头好,到时候可以寻几个灵巧的丫鬟陪你放纸鸢。”
姜听白嘴上应了一声,心里仍盘算着当天的行程。
“只是路程颇远,倒也不要紧,到时我送你过去。”
“诶??”
姜听白冷不丁听到这句话,连忙推辞:“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过去就可以了。”
顾言昭见她慌慌张张的拒绝也不急,仍然慢条斯理的说道:“肃王不在京中,你也没有兄长”
“我还有侍卫丫鬟呢。”姜听白努力说服对方,“非常安全,不会出什么事的。”
顾言昭偏过头低咳了两声,再回过头来声音就低了许多,但说话的内容却让人无法反驳:“肃王的事,风声尚未平息,出城游玩已是极限了,若是我不与你一道,恐怕连陛下也会应允。”
姜听白顿时萎了下来。
对哦,掌兵的父亲下落不明还背着疑似造反的黑锅,她尚是被扣在京中的质子,还没有自由出入的自由。
恐怕连这个出城过节,也是顾言昭给她争取来的福利。
没法拒绝了,她又想不出别的法子,只好先蔫巴巴的开口应下来:“好吧麻烦您了。”
顾言昭见她蔫下来,原本鲜活的神情也灰暗了,不由自主的觉得掌心有些痒。
想摸摸她的头发。
他又拿起一旁的书卷,语调温和的说道:
“对我,不必说这些客气话。”
顾二坐在车架上,有一搭没一搭的驾着马。
他是修士,五感敏锐,听力更是尤其好,他已经很努力的转移注意力了,马车内两人的谈话仍然被风送进他耳朵。
他紧了紧缰绳,神情有些麻木。
每次当他以为这就是极限了的时候,主上总能荒唐的再次给他创造惊喜。
主上三月卅日早晨有朝会,四月初一午后还得去衙门点卯,更别提那些堆积的文书和排队等着见面的朝臣了,明明每晚都得熬到半夜才歇息,分身乏术殚精竭虑,怎么还非得陪这位翁主过节啊?
让他去不成吗?他保证把人看得严严实实,一根头发都不让掉。
问世间情为何物哟,顾二摸了摸怀里的长刀,决定和自己的宝贝刀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
眼看着马车快要到肃王府了,姜听白琢磨了刚才在宫里发生的事情一路,还是决定开口问问顾言昭。
很多事情她并不了解,这是她的一个很明显的劣势。
“方才在宫里”姜听白慢慢开口道,拧着眉有些踌躇,“婉仪帝姬给我看了一副画。”
“帝姬说,画中人是先皇后。”
顾言昭也皱起眉。
他正执了小小一柄紫砂壶斟茶,闻言侧过脸来,正色问道:“她还说了别的什么吗?”
“没有。”姜听白摇摇头,“我也什么话都没说。”
顾言昭递给她一盏茶,示意她捧着捂手,同时低声与她讲话:“先皇后已仙逝多年,但宫中宗太后并不愿意听人提起,因此为保周全,最好不要说起。”
果然,牵扯到了不可与人言的宫闱秘闻。
姜听白虽然好奇,但也知道不能问的太多,于是只是点点头,郑重的记下。
顾言昭右手虚虚拢在茶盏上,紫砂的杯盏更衬得其骨节如玉,他觉得稀奇,又问道:“帝姬竟然藏有先皇后的画像?”
“只是一副背影,并没有正脸。”
顾言昭了然,轻笑起来,是他那种惯常的温和疏离笑意,“果然,先皇后的画像,恐怕满天下也只有陛下那里才有了。”
姜听白低头抿了一口茶,闻言便顺着问道:“陛下十分爱重先皇后吗?”
“情深义重。”顾言昭转过眼,“听说是这样,我入朝时先皇后已经仙逝了,因此不得而见。”
情深义重,阴阳两隔,所以才对着画像思念吗?
姜听白心不在焉的想着,点了点头。
夷华山离盛京很有一段距离,即便是早晨赶个大早出发,等到了那里也得是下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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