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秋两季和每个假期的前、后几天是犯罪分子的作案高发期,睡足八小时成为侦查员的奢望,案子一发,休息的时间拼拼凑凑也不过三、五个小时的时间。通宵找线索是常有的事,得空时大家围坐在一起,一锅面可以喂饱十几个人,三盒烟一宿就能抽完。一些侦查员在闲下来的时候时常自嘲,在锁定犯罪嫌疑人之前,每个人每天都在用一口仙气吊着。

查找最近半年内购买过醋酸泼尼松龙注射液的患者的名单不是一件一蹴而就的事情,在海潭市购买过这种药剂的患者非常多,为了在最短的时间内确定患者名单,昨晚没有任务的侦查员都参与了此次的排查工作,任烟生和李洋一夜没有合眼。刑警支队的队长办公室配备单人床、少量的被褥和一张简易沙发,任烟生考虑到毛浅禾和文佳与男同志睡在一起总是不大方便,便将自己的办公室腾给了她们。

文佳将床让给毛浅禾。毛浅禾谦让着,最终没能拗过文佳的“暴力”,不得不在床上躺下。

任烟生的办公室对毛浅禾而言还很陌生,她很难在新环境里快速入睡,勉强进入浅睡眠后,梦中的场景开始不断切换。大哥毛琛频繁的出现在梦中,有时陪着她做功课,有时安静地听她诉说心事,有时带着她爬树摘李子。最后的场景是家中,毛琛替她将凌乱的衣柜和书架整理好,在她的床边坐下,轻手替她盖上了被子,时钟的指针缓缓移动,鸡鸣声传来,天一点点变亮,他握着妹妹的手舍不得离开。

“小禾,想哥哥吗?”

“想,大哥,我想和你们一起走,我们再也不分开。”

“傻丫头,哥哥只是先去另一个世界布置我们的新家了,在我们团聚之前,你和爸妈要在这边像以前那样好好生活。”

“我们还会有相见的那一天吗?”

“一定会。小禾,哥哥现在虽然不能和你在一起了,但是会在天上一直守护着你……”

毛浅禾醒来时文佳还在沙发上睡着。她坐起来,将任烟生的被子叠回原样,呆呆地听着文佳的呼吸声,梦中的情景在脑海中反复重映,无止无休,她再一次不受控制的被梦境拉回到那回不去的过去,沉湎其中,无法自拔,泪水铺满面庞。

清晨6点,任烟生买回早餐。李洋、文佳、洪见宁、张哲和小涛陆续醒来,睡眼惺忪地啃着包子和汉堡,一杯稍有些烫的特浓咖啡下肚,这才慢慢清醒了一些。

任烟生回到办公室将窗帘拉开,回身的那一刹看到了枕头上的泪痕,手停在半空中。他朝办案区看去,毛浅禾正在一张患者名单上做记录,早餐放在桌上,几乎一口都没吃。

其实,关于“离别”的这件事,任烟生在几天前就有很多的话想对毛浅禾说,却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准确说来,应该以何种身份对她说出这些话。认真考虑过后,他不认为现在是最好的时机,如果说出,话里总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命令意味,恐怕她听完心里会更加难受,更会不由自主的用他和毛琛作对比,徒增感伤和失望。

任烟生从尤然的零食箱里拿出一袋奶酪棒和几块巧克力放到毛浅禾的桌上,只对她说道:“早饭要好好吃,吃饱了才有力气工作。”

毛浅禾如常回应了一句“谢谢任队”,慢慢撕开奶酪棒的包装纸。

文佳在一旁笑着,“小禾,在任队的眼里你和然然一样,都是小朋友。”

任烟生没有否认,回到办公室,隔窗看着毛浅禾吃下早餐后才打开电脑。

吃过早餐后,侦查员各就各位。

董琨和陈赫云的女儿董嘉苗将在今天中午11点22分到达海潭市。距离见事主家属还有3个小时的时间,任烟生决定与毛浅禾、李洋一道,先去陈赫云的司机家里了解情况。

张达,男,无业,现住址为海潭市京旺花园。

夏末秋初,人心躁动,案件频发,早上8点不到,停车场里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辆警务专用车。考虑到队里出勘紧急,任烟生便让出警务资源,朝自己的黑色宾利走去。

那辆蓝白相间的老式自行车始终停在宾利车的旁边,第一天是这样,今日是第七天,依然如此。自行车的主人似乎非常喜欢这个位置,每一日都在宾利车到达之后,随之赶到。

毛浅禾并不知道宾利车是任烟生的。

不过,任烟生在第一天就知道这辆与众不同的代步工具是毛浅禾的。

李洋是队里除了任烟生之外最肯吃苦的人,走着,打着呵欠,手臂长时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似乎就要僵直了,连抻个懒腰都觉得费力气。毛浅禾的状态没有比他好多少,面带倦容,气色欠佳,白皙面庞上的黑眼圈尤其显眼,她揉着眼睛慢慢朝自行车走去。

李洋打开任烟生的车门,脱了鞋,和往常一样在后排座躺下。

任烟生叫住毛浅禾,“小禾,一起吧。早高峰车很多,你迷迷糊糊的骑车过去很危险。”

毛浅禾的主观意识是不想上车的,却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拒绝理由,索性不说理由,直接应道:“不了,任队,我骑车过去就可以的。”

李洋穿上鞋,打开后排座的车门,“丫头,没关系的,老大和其他人不一样。在你加入二队之前老大经常开车带我们去现场,他喜欢做司机,老司机,稳着呢。”

毛浅禾面露难色,依然不愿意将埋藏在心底多年的想法说出来。

李洋清楚她的心中所想,见她不想说,便也没有说。

数日前,任烟生已经从刑警支队的支队长罗德的口中知悉了毛浅禾的故事和特殊经历,此时也隐约猜到了她拒绝上车的原因或许正和遇难的两个哥哥有关,由此,也没有强求。“没关系,那就注意安全吧,我们在京旺花园正门等你。”他对毛浅禾说道,语气温和。

毛浅禾点点头,“知道了,任队,谢谢理解。”

任烟生微笑,回应了一句“不用谢”,在她骑车离开后才启动车辆。他其实并不喜欢别人和他这般客气地讲话,每句话都不离这“谢谢”二字,虽然很礼貌,但也过于生分。

京旺花园始建于1992年,位于海潭市的三环,与市内占地面积最大的露天市场相隔不足500米,在当年也算得上是海潭市的豪华住宅区。随着十几年的时光慢慢流逝,新的高楼拔地而起,它也在不知不觉中沦为城中的老旧小区,如同一位老者般默默守护着这座城市。2017年5月-2018年9月,京旺花园经过一番大改造后逐步变了模样,仿佛枯槁的老人化了妆般,终于有了一点年轻的味道。

张达一家是京旺花园的第一期住户,住在小区里楼体最破旧的一栋楼,进门不需要门卡,楼内没有电梯,共有七层楼,台阶很陡,房间不隔音。任烟生走在最后,李洋走在前头,三人在603号房间的门前停下。

门铃声响起。门里的男人听到铃声后喊了一声:“老婆子,去开门,我炒菜呢。”

大约半分钟后才有一位看起来颇为年长的女士慢腾腾地打开门。望见来者,她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瞄着几人,“你们找谁啊?”

任烟生向她出示了警察证件,“请问这里是张达的家吗?”

女士接过他的证件,认真看了两遍后才不大情愿地将三人请进门。关紧房门后又重新将门反锁,朝厨房喊了一声:“老张,是警察,过来找你的。”

毛浅禾走在她的身后打量着她。

张达太太的年龄大约在45-55岁,不过已经提前衰老,步履蹒跚,头发也花白了,皱纹刻在肌肤里,看起来像一位年逾六旬的贫苦老者。穿在身上的灰色睡裙像一条麻袋般罩住了本就瘦削的身子,脚上的塑料拖鞋趿拉着,与地面碰触时发出沉闷的拖拉声。

张达的太太走进厨房,切了几块西瓜,用印有大红色“囍”字的瓷盘盛着,端出来放在茶几上。做完这一切,她退回卧室,关上房门不做打扰。

房间的陈设大多比较复古,油烟机、绿冰箱、大块头的彩电等家用电器皆为90年代流行的风格,几只印有褐黄色皮纹的箱子用蕾丝布盖着,旁边是颜色渐褪的土黄色皮沙发。

张达的肩膀上搭着一条灰色的毛巾,一边擦手一边招呼着,“几位警官里面坐,我这就去泡茶,屋子小,各位见谅,大热天儿的还麻烦你们跑这一趟,真是过意不去。”

任烟生婉言谢绝了,“不用麻烦了,张先生,我们这次过来是有几个问题想请您回答一下,耽误您一点时间。”

张达:“哦,这样啊。”方才的热络劲儿淡了一些。路过卫生间时,他顺手从里面搬来一把折叠椅,在三人的对面坐下,“是关于董哥的吧?我听说苗苗今天中午11点多从广州回来,唉,可怜的孩子,爸爸就这么没了。任队长,现在有凶手的线索了吗?”

案件初期无法透露过多的信息。任烟生用警情通报中最常用的一句结束语回答了他的问题,“我们正在全力以赴进一步侦办中。”

张达:“哦。”

任烟生与他如同话家常般的继续聊着,“看得出来,您和董琨的交情不浅,对董家很了解,不然也不会连董嘉苗哪天回来都知道。我理解您的心情,好哥们突然离世,走得不明不白的,心里肯定难以接受,时间会抚平伤口的,慢慢来。”

张达:“我和董哥是光腚娃娃,从两岁多的时候就在一块儿玩了,他来我家,或者我去他家,我母亲和他母亲的关系也非常好。我家和董哥他们家都是从东北过来的,东北的冬天特别冷,董哥的妈妈会把炕烧得热乎乎的,我们两个孩崽子坐在炕头,弹玻璃球、扇pia ji,或者看坐在炕梢上的妈妈织毛衣。董哥去世后,我经常不自觉的回忆起那段时光。”

任烟生:“听说您之前的工作是董琨介绍的,辞职后有没有做回老本行的打算?”

张达先是自嘲,“岁数都这么大了,还能干啥啊?靠低保过日子,幸好国家没有放弃我们这些有手有脚的残疾人。”勉强挤出的笑容中有太多的无奈,他说着,愈加激愤,“其实哪里是‘辞职’?我是被陈赫云那个婆娘开除了。奶奶个腿儿的,全公司唯有她的嘴最欠,像个大喇叭似的东家长西家短,说个不停,董哥怎么会把这种婆娘娶回家?一提起这茬我就生气,妈的,竟然开除我,诅咒那个婆娘口舌生疮。”

任烟生方才是故意说“辞职”这一词的,为的就是通过张达的面部表情和下意识的反应猜测他的心理状态。张达的状态并无异常,情绪波动较快,提起陈赫云,愤怒明显,也收敛自如。“陈赫云在几天前已经遇害了,案件交由我们接手。”他说,递给张达一支烟。

张达竟然笑了,“不可能,有人在造谣吧?那个婆娘蹦跶得欢,心眼坏透了,咋可能一下就死了呢?她应该先受几年罪再慢慢死去的。”话虽然如此说,不过,当他从任烟生的手中接过烟的时候,手指还是抖了抖,愕然说道:“陈赫云这个婆娘虽然很讨人厌,可还罪不至死啊,是谁这么心狠?”

任烟生为张达点燃香烟。他猛吸了两口,叹气道:“苗苗还不到30岁,连男朋友都没有呢,几天的时间里爸爸妈妈都没了,以后要怎么办啊?任队长,我恨陈赫云,我不否认,但还是想恳请警方早一点揪出凶手。我也是有孩子的人,不忍心看着苗苗从一个无忧无虑的女孩变成无依无靠的孤儿,太心痛了,董哥在天上也会愤怒难安的。”

任烟生:“这个您放心。在本月的26号,您在哪里?和谁在一起?”

张达面露不悦,凛然说道:“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认为我是嫌疑人?任队长,我确实厌恶陈赫云,但还不至于杀了她,杀人是重罪,要么死刑要么无期,我有老婆和孩子要照顾,犯不上。26号我全天都在家。我们小区是老小区,没有安装监控,但是我们家自己安装了监控器,今年五月份安装的,为了防止小偷入门行窃,我们小区比较乱。所有监控录像你都可以拷贝走。”说完,他愠怒着站起身,打开卧室的门,“老婆子,先别看电视了,你去把监控录像给任队长拷贝一份。”

李洋跟在张达太太的身后走向次卧。

任烟生:“据您所知,陈赫云在生前有没有与谁发生过比较大的矛盾?”

张达:“讨厌她的人太多了,陈赫云这个婆娘做人很失败,在娘胎里就坏,我知道死者为大,但还是要说这些话。衡器公司里几乎所有的员工都被她用难听的言语评价过。那些业务出色的女员工在她的口中沦为了‘靠男人赏饭吃的女人’,公司里的打扮精致的女员工在她看来就是小三。呵,还真被她说中了,董哥早就厌烦了她的聒噪和粗俗,在外包养了一个比她貌美年轻不知道多少倍的小三。”

任烟生:“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张达短暂想着,回答道:“大约有半年的时间了,这事没几个人知道,连董哥的司机都不知道这名女孩的详细信息。她在外语学院读书,韩国语专业,名叫徐菲菲,个子至少有1.72米,模特身材,长得也美,白白净净的。”言毕,他朝毛浅禾指了一下,“脸型和你们这位警花差不多,鹅蛋脸,眼睛大大的。董哥很保护这名女孩,在西湖新村给她租了一间120平米的房子,付了一年的房租,一有空就过去。”

董琨婚内出轨的时间在张达被陈赫云开除之后,时间间隔约为三个月。任烟生弹掉烟灰,以半开玩笑的口吻说道:“您是一个大气的人,与陈赫云之间生出矛盾后依然能与董琨保持联络,关系丝毫没有因这事而变淡。董琨视您为好友,连找小三的这种事情都肯说给您听。”

张达:“确实,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和董哥的关系亦如最初。老朋友就像酒,越久,越醇,我活了四十多年,慢慢明白了这个道理。”

任烟生:“董琨曾戴过一枚刻有‘D&Z’的戒指,您见过吗?”

张达:“见过,董哥在2018年戴过一段时间,把那枚戒指当成了宝贝向我显摆,看得出他特别喜欢。同年的八月份,我和他去汗蒸的时候发现他把戒指摘了,就好奇问了一嘴,他没回答。一开始我还以为那是他和陈赫云的情侣对戒,陈赫云的小名是‘卓卓’,正好是‘D&Z’中的‘Z’,后来才发现不是我以为的这样,因为陈赫云没有戴戒指的习惯。”

任烟生清楚原因,但为了获知更多与案件有关的线索,还是问道:“在2018年8月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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