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了一整宿,真是连说话的精神也没有。

末了,隐约想到了什么,试探性地问:“会不会是……新的一日又重新开始了?”

小椿摊手耸耸肩膀,明显不置可否,只眨巴着眼睛与之对视。

由于疲累,嬴舟半个声儿都不想出,手肘搭着剑柄,目光无处安放,索性百无聊赖地回望她的视线。

对方却并不回避,反而新鲜地一挑眉,更加专注地盯着他。

很奇怪,大概是之前在白於山没见过几次面,习惯了小椿树苗的样子,如今突然有了副人身,嬴舟竟觉得有些陌生。

原来她的眉眼是这样的吗?

好像比印象中轻俏不少。

那份长久的沉默持续了约莫半盏茶的时光。

只听“呲啦”一下,小椿被他那柄带火的重剑给燎到了。

“哇,好烫好烫……”

嬴舟才回过神,忙将兵刃收了,颇感歉疚:“对不起。”

大概是草木易燃,他拍了好一会儿才替小椿灭掉袖摆上的火,“要么先去城里看看?”

她对此倒是无异议:“好。”

临行前,小椿拿嬴舟的外袍兜成袋子,将自己凄凉的树苗和土壤装进去——等回到市集,再去买个结实的花盆吧。

行至白石河镇外的那片稻田时,照例是晨曦初绽,天光破晓之际。

远远瞧过去,满城祥和,人流如织,半点不见昨日黑烟四起,遍地狼藉的景象。

嬴舟同小椿走在城中那条热闹的长街里,又一次谨慎的审视周遭,总算对这个古怪的术法有了些许认识。

难怪昨晚上那条蛇敢如此毫无顾忌地兴风作浪,原来每逢早晨,万事万物都会恢复原样,把城砸了也没关系。

白石河镇上的居民全无所觉,每日仍是开启新篇章的愉悦之色。

反观嬴舟两人。

再度站在“福气东来”客栈门口,双方的眼底下或多或少带了点青黑。

年轻朝气的小二又来了,欢欢喜喜地接客:“客官身体安康,两位住店吗?请问……”

他没了脾气:“一间,上房,二楼靠中间。”

店伙:“……”

他噎了一下,大约是没料想来客会这般熟练,很快续上话,“咳……好,二位一间是吗?一间上房——”

嬴舟听见他说“二位”,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旁边的小椿已有了自己的身体,话音一沉吟,犹犹豫豫地截断。

“呃……”他不太自然地飞快瞄了她一眼,纠正道,“两间……嗯,两间吧。”

幸而伙计倒也不在意,扭头又朗声道:“两间上房,贵客二楼请——”

带路的还是那位执着的老大爷,不知为何,明明抱着树苗的是小椿,偏生还是要转头来询问嬴舟。

“这位公子……”

嬴舟:“家里不爱养花草,我知道这是白栎幼苗,不能种在盆内,等回了家会移栽进土里。”

“……”

大爷嘴唇嗫嚅半晌,似乎觉得有哪里古怪,但又说不上来……

到了二楼,客房仍是此前的那间,嬴舟抬手挥开了欲前去打扫的老店伙,自行推开门。

而小椿则轻车熟路地跟着他往里走。

后者正在床边坐下,抬眼就看见她动作自然地拉出一张椅子,捡了个破陶罐,麻利地安置树苗。

他欲言又止。

最后还是作罢,隐约猜想自己哪怕直言点破,人家八成也不明其意吧,索性就不自取其辱了。

小椿给□□换了个简陋的临时居所,她现在有了实体,哪怕被困囚笼心情也比之前愉悦了不少,还一脸的跃跃欲试。

“嬴舟,嬴舟,那我们现在准备干什么?”

他摸索着自己身后的棉被,回答得很干脆:“睡觉。”

“什么?”小椿大为吃惊,“你怎么还要睡觉?”

少年强忍着无奈,自鼻息里调匀呼吸,努力地耐起性子:“姑奶奶,我和人打了一晚上没停过,我也是□□凡胎好不好,你总得让我休息休息吧?”

狼犬皆不擅持久战,一场恶斗下来他必须得补充体力。

对面的人闻言一愣,忙露了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热络地殷勤道:“您睡,您睡。”

“我给您把风,白栎壳罩三层,您放心地睡!”

继而说到做到,当场给他落了三个护甲,龟壳似的密不透风。

嬴舟瞥着她一个人在那里风风火火地瞎忙活,放了门前的栓,又落下卷帘,整个给他挡在窗边,还真有点放风的意思。

他禁不住啼笑皆非,“别了,你只要看住你那树苗便好,就你这样成日在我面前晃悠……”

本想说“有碍观瞻”,话语却倏忽一顿,脸色显出几分犹豫,真实情感地纳闷道,“从老早我就想问了,你穿的这身……”

嬴舟琢磨她的打扮,表情实在很难描述,“到底是,哪族的服饰?”

颜色似灰又不似灰,旧扑扑的,仿佛浆洗过多回。

看不出究竟是衣裙还是衣袍,总之是一堆破布烂条挂在身上,着实不好评价。

小椿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端详了一番,笑得颇为随意。

“哦,这个啊。”

“其实是久远以前,有一回我在白於山树上,瞧见一个过路的书生作此装束,那会儿也不知晓外头的人是何风俗喜好,便照着他的衣着变化,想着应该和大家差不离吧。”

“怎么?”她问,“不好看么?”

“……”

嬴舟私以为,这已经不是好不好看的问题。

而是丢不丢脸的问题了。

或许发现了他神色的一言难尽,小椿倒是浑不在意,“小事情,小事情。”

她转身往街上瞧去。

“让我来瞅瞅,现在的人族爱穿的都是什么款式。”

说着,很快便盯准了一位年轻的小姑娘,十六七的女孩子,想来品味不会太差。

她于是打了个响指。

刹那间,屋内卷起了一阵由青叶聚成的风,像是浓重的青山袭面而来,兜头将小椿包裹于其中。

骤风稍瞬即逝。

待视线中的树叶消散之后,原地里只剩下一个衣袂银红,长发如瀑的身影。

她发髻上梳着两条精巧的小辫子,点缀着与衣裙同色的流苏,十分衬气色。

也不知是该夸外面那位姑娘会打扮,还是该夸她好眼光,这套装束甫一上身,整个人瞬间就鲜亮了许多,有深山清露一样的明秀从眉枝间透出来。

妖和人一样,亦有容貌美丑之分。那些本体生得端正整齐的,大多修成人形了,五官也不会太差。或许树犹如此,她大概算是长得很清秀的草木了吧?

嬴舟看着小椿低头扯了扯裙摆,又特地给腰间加了一节别致的树枝当做点缀,大大方方地张开双臂问道:

“这个怎么样?”

“好不好看啊?”

鲜少能听见有人问及自身模样时这般干脆坦荡,嬴舟望向她,瞧着瞧着,自己则先轻笑了一声,嗓音里满是纵容与无奈。

“嗯,还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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