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禹是大河渡头新来的伙计,长得高大凶悍,很不好惹的样子。

按渡头管事的话来说,阿禹是个傻的,是憨的,沉默寡言地极,就连表情动作也呆滞迟缓。

“你说那小子,哪来的?”

“晓不得,话也不说,怕不是个哑的。”

“那不是。”老工人打着赤膊,与旁的伙计说起那新来的傻大个,“他从东家船上运来那天,我正帮忙卸货,恰巧见着东家一副小心模样问这人姓名,我从前可没见过东家那幅样子!”

“他答了?”

“答了,重复问了老半天,只蹦出个禹字,也不知是哪个禹……”

南丰城是个小地方,地处偏僻,但好在人口密集,也算是热闹,因为环四周都是高山,地势封闭,九月的天气热得燥人,闷得不透气。

日头正盛,周边工人多数瘫坐在湾头,拿着布巾擦汗歇息。阿禹一人打着赤膊,单肩扛起两袋实粮,脖颈连着手臂晒伤一片,脱皮的地方沾上汗液,疼痛钻着往皮肉里去。

“阿禹啊,休息休息吧!剩下的过会儿再扛也行!”

渡头监工站在棚内,这天热得他满脑门都是汗,他从东家那得知这阿禹来头不小,想着怎么也得对他好些,奈何这小子从不领情。

这不,权当听不见人话似的,真是又冷又倔。

阿禹做完工回到凉棚,那是工人们休息吃饭的地方,充斥着闷热里散不去的汗臭与体味,只是等阿禹坐下时,棚里早已没剩下任何茶水或干粮。

周围没人喜欢这个奇怪冷漠的年轻人,他们无时无刻不用看待异类的眼光注视他。也有人找过阿禹麻烦,夜里两三个年轻工人偷摸到他歇息的船舱,把人蒙在被子里,狠狠打了一顿,叫嚣着要灭了他的气焰。

和阿禹同舱的工人权当不知情,白日监工见了他那惨样,吓得倒抽吸口凉气。男人全身上下倒是没有一处地方划破流血,但从头到脚遍布淤青肿块,特别是关节凸出的地方,血浸地肿着,光是看着也够疼了。男人却不在意似的,一言不发,只往常一样驼背低头,楞是往伤口上继续放货物。

这种情况并未停止,反而愈演愈烈。殴打阿禹的理由千奇百怪,反正这傻子不会告状也不会反抗,拿来作出气筒真是再合适不过。

“喂!你他娘的给老子出点声啊!”与阿禹同舱的工人外号“鼠头”,十九岁,是个鼠头鼠脑的矮子,眼黄皮黑的脏赌鬼,今日赌钱输个精光,理所当然地拿这傻子开刀。

阿禹被他踹中膝窝,重心不稳撞倒在柜子边,狭小舱内唯一的烛火跌在地上,熄灭了。

“真他妈晦气!就是和你一间底舱才害得老子输钱,你说说你要怎么赔吧?”鼠头走近阿禹床边,将糙布被褥全翻去地上,在黑暗里一寸一寸摸索着床面。

不一会儿,床铺最里侧靠船身的位置,有块坚硬的凸起。鼠头眼冒精光,迅速撕破那截布料,从里边掏出那块硬物,在黑暗里用力虚起眼睛观察,指尖不断摩挲。

玉!他奶奶的竟是块玉!发了!他鼠头今天可发了!

“好玉啊!好玉!还有字……雨?”

鼠头起伏不定的粗喘在寂静里蔓延,因为太过兴奋,他全然没注意身后的阿禹。男人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站在他身后,高大的身材在黑暗里象匹巨硕的怪物,藏在头发后的眼睛此刻正一错不错地望着鼠头手里的玉佩,狼一般黑亮,且全神贯注。

“还……给我……”因为太久不曾说话,阿禹的声音听起来像坏掉的木门,在黑暗里诡异又阴森地响起。

鼠头被过近的距离吓得转身后退,船舱底部没有窗户,他只能尽力找出男人的位置。

“还给你?这玉是你的吗?”鼠头朝他啐口水,声音尖利,“谁知道你从哪里偷来的!上头刻着的是‘雨’字,下雨的雨,这可不是你的名字!”

“雨”字?是他的吗?

雨、雨、雨、雨、雨……

【旦为朝云,暮为……】

谁在说话?

【我叫……】

是谁的声音?

【你呢?】

我……我是谁?

空白的脑海深处延伸出一簇细线,在他脑内绷紧,那些平日空白荒芜的地方,霎时传来一股被撕裂的痛楚!

鼠头被面前男人突然抱头蹲下的动作吓到,打算绕开他往门外出去,得快些去将这玉佩当掉。

【只有我爹才叫我……的,你叫什么叫?】

【你力气那么大,会碰坏我的。】

【你怎么一点不听我话?】

【你亲亲我。】

【丁铮!】

鼠头伸手正碰到门框,一股大力从身后袭来,脑袋被一只大手按住猛力向下撞在地板,几乎是立刻,意识一片空白,眼前是腥红,最后堕入黑暗。

“我的……”丁铮从泡在血水的手中挖出那块玉,颤抖着手将它放在唇边,“我的……”

他的眼里一片猩红,那里面塞满了他还无法辨别的情绪,一直以来苍白空洞的意识,一直以来宛若空壳的身体,在脑内声音响起的时刻,终于传来一股巨大的可感的钝痛。

我还活着,并拥有过去。

丁铮将那块玉握在手心,越过地上生死不知的人,恍惚朝外走去。

【我想吃糖人。】

【吓着你了?不怕不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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