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卿坐在马车里,扒开马车帷子,看着外面的春日景象:
到处花明柳媚,蝴舞莺飞,人的耳朵里,总能听见各种声音。
冬日一片死寂的堰塘,也长出绿绿的漂浮物,时来一阵轻风,水面就优雅地荡起涟漪……
珍卿靠在马车壁上,舒服地叹了几声。
在杜太爷手下讨生活,简直跟坐监牢一样。
去杨家湾呆一阵子,好歹能呼吸点新鲜空气,舒舒坦坦享几天清福。
可怜啊,她只有杨家姑奶奶这一门亲戚可走,因此能出来的机会,实在少之又少。
说杜太爷的亲近亲戚少,就不得不说说杜太爷这个人。
杜太爷年轻时,是个干啥啥不成的犟驴子,他一门心思想做大生意,走南闯北到处浪。
家里所有事情,都交给老婆管,一儿一女就跟没这个爹似的。
后来,他把父母留给他的家业几乎败光,浪到没有资本浪了,才回到杜家庄来。
珍卿的奶奶景氏,又气又累又伤心,四十不到就死了。
后来,杜太爷对一双儿女,也只会施加棍棒教育,压根没有当慈父的意思,闹到一儿一女,先后都离家出走。
珍卿奶奶的娘家景家,也早早跟杜太爷断绝了来往。
而珍卿的爸妈,当初是各自逃了家里的婚约,两个人私奔在一起的。
后来怎么回的杜家庄,容后再说。
珍卿的外祖父母,根本不认这个“败坏门庭”的女儿。所以,杜太爷也没亲家可以走动。
她的那个从没见过的姑姑,离家出走之后,更是杳无音讯。
现在能让杜太爷走动的,除了本家杜氏的亲戚,只有他的一位表姐家——就是现在要去的姑奶奶家。
这位姑奶奶,原是杜太爷的亲姨表姐,是杜太爷亲妈小妹妹的女儿。
姑奶奶七岁那年,因为家乡闹瘟疫,她家里人死绝了。只得投托到她亲姨妈的膝下,其后便一直在姨妈身边,长到出嫁。
姑奶奶,大约感于姨妈的抚养之恩,对于姨妈最担心的小儿子,一直非常照顾。
所以,姑奶奶爱屋及乌,对珍卿也非常看顾。
珍卿的四季衣裳鞋袜,还有首饰膏粉,甚至她写字的笔墨纸砚,多靠着姑奶奶这里给她张罗的。
不管别人如何,珍卿对这位姑奶奶是感激的,也很亲近。
杨家湾位于睢县西北方,四五十里的路程,不用半天就到了。
杨家湾也是个大村庄,庄上也有不少财主乡绅,而姑奶奶的杨氏,就是其中的一家。
他们的房子就算比较旧了,也比珍卿家的气派多了。
她家的大门,是很庄严的黑漆大门,看着真显眼。
大门外头,还有几个大青石的拴马桩,盖房子的时候为了摆阔炫富用的,现在也还是门第的象征。
珍卿下了马车,被杨家用人引进去,姑奶奶的老丫鬟余奶奶,已经站在院子里等着她。
余奶奶上来搂住她,带着她向里面走,问她来的路上怎样,握着她的手问冷不冷。
余奶奶原是杜家的丫头,跟姑奶奶陪嫁到杨家,所以,她对珍卿也很好。
珍卿的包袱行李,自有人给她安排了。
余奶奶笑得满脸褶子,拉着她向里面走:
“你姑奶奶总盼你来,吃用穿戴,给你备了一大些。你爷那个犟筋,非说你天天要上学,来不了。这也没学上了,不如多住一阵,再回杜家庄。”
珍卿乐呵呵地说:“我巴不得多孝敬长辈,最愿意和表姐们在一块儿,就怕祖父不让呢。”
杜太爷这老头子,总不爱孙女在别家多住,好久生怕住久了,人就成了别人家的。
珍卿进到杨家的花厅里,见姑奶奶和二表娘、三表婶,还有姑奶奶夫家的侄媳妇、侄女,都在花厅上吃茶、说话、绣花。
二表娘跟她堂房小姑子翠花,正拿花样子比画着什么。
大家看见珍卿进来,极热情地叫她过去,这个摸一把,那个揉两下,问她在家都忙什么,怎么总不来,还给她拿点心果子吃。
珍卿也没机会好好答话,姑奶奶就把她搂在怀里,不撒手,还亲手拿着果子喂她吃。
姑奶奶倒不问她在家干什么,只问她在家吃得咋样,穿得咋样,在学里跟同窗处得如何。
珍卿就一一地答她,但不好当着外人说的,她一句也不说。
姑奶奶家的人在一起,都是亲亲热热的,比她自己家清冷的气氛好多了。
珍卿坐定之后,渐渐被这群妇女的情绪感染,心里也很高兴了。
姑奶奶夫家侄女——翠花表姑姑,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着她半晌,啧啧有声道:
“果然姑娘长大了,就斯文多了。这小妮儿小的时候,简直是个混世魔王,胆子也大。
“姑姑问你,你现在还拿不拿铁钎子,戳马屁股,还敢不敢爬到房顶上闹,还往不往人家粪坑里扔石头?……”
她这么一问,一屋子老少女人哄堂大笑,笑声快把房顶掀起来。
珍卿也讪讪地笑,这都是小时候为了破坏定亲,干出来的事儿,没想到一次又一次被拿出来说笑。
姑奶奶的夫家侄媳妇桂英表娘,跟姑奶奶的二儿媳说:
“早跟你说,孩子小时候没有不淘的,姑娘家长大了,自己就省事了。
“你看小花儿,小时候骂她说她,都跟说的不是她一样,没心没肺的样子。
“现在长大些,可不就知道害臊了。这孩子性子刚强,正好配你家老二,你还不愿意……”
女人们都在那起哄,珍卿心里一个咯噔,看着二表娘强笑的神情,以及姑奶奶笑呵呵的样子。
她心中立时警铃大作,这是又要乱点鸳鸯谱啊。
珍卿知道,姑奶奶有心照应她,其实很想把她聘到杨家,姑奶奶家里的适龄表哥,也只有二房的二儿子昱衡和三儿子绍衡。
但姑奶奶和她二儿媳,针对这一桩事,一直没有达成一致。
二表娘根本不愿聘她当儿媳妇,不愿意的原因,当然很多了。
姑奶奶冷眼看着,大家那么起哄怂恿,二儿媳妇就是不接话,心里对她着实不满,忍着没有发作,她就扭过头,跟余奶奶说:
“娟子,你带小花去换一身穿戴,在自己家里就轻轻爽爽的,把我给她新请的玉佛戴上,项圈、串子都别戴了。”
珍卿正感叹,她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其实是念书念得好。
在这一点上,姑奶奶家的男性知识分子,其实都很认可她,都说她该多念书。
而在这群妇女看来,她们选儿媳妇,学问好是最没用的东西。
余奶奶正带着她往外走,忽听姑奶奶在后面补充:
“——对了,小花,换好衣裳去看看二表姐,她的喜日子快来了。你们姊妹也处不了几天,好好跟她说说话儿。”
珍卿连忙应下了。
才从花厅里出来,珍卿跟余奶奶边走边说话,姑奶奶家的三表姐若衡,风风火火地跑过来,抱着珍卿摇啊摇地说:
“小花,我盼星星盼月亮,可把你盼来了。你不晓得,我娘逼我绣花,我爹又叫我认字,天天不是这就是那,又没人陪我,可没意思了。”
若衡三表姐,正是刚才花厅里二表娘的女儿,
珍卿拍拍她胳膊,龇牙咧嘴地说:“告诉你多少次,不叫小花,叫珍卿。”
若衡笑得像一朵喇叭花,撒娇道:“昂^,珍卿,人家从小叫习惯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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