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三的尾巴。

何屿萧刚到第七疗养院,前台值班的护士就与他讲:“何老先生这两天精神很好。”他每周都来,第七疗养院里有不少人认得他。

知道外公的身体好,何屿萧去病房的脚步都轻快了,带着些少年人的朝气。

可惜这样的轻快只维持到他到病房里的一分钟之后。

“你来了。”萧父坐在阳台的另一张竹椅上,与他外公面对着面,竹桌上的茶壶已经见底,看来在他来以前他们已经谈了很久了。见到何屿萧来了,萧父旋即起身,走到会客厅把挂在架子上的西装取了下来,搭在手臂上,衬衣修身,勾勒出结实的小腹,完全不似这个年纪许多常要应酬的中年人大腹便便,他真是神色矜贵,风度翩翩。

萧父与他道:“我有个朋友的女儿在英国留学,只比你小一岁,再过两周就要返校了。今晚她要跟她父母一道来家里做客,你们年轻人有共同话题,你记得早些回来,帮忙招待。”

“我不会去的。”何屿萧毫不迟疑地说道。

萧父并不理会,只是说道:“我们约的晚上6点。”他也不再管何屿萧,与何老先生道:“那爸爸,我走了。”

老人叮嘱道:“路上注意安全。”

等萧父离开,关上房门,何屿萧踟蹰一下,才坐到何父刚才坐的位置,唤道:“外公。”

外公朝他和蔼地笑了一下。

何屿萧望着老人花白的头发,心里生出阵不易察觉的惶恐。只在一年多前,他还能陪外公爬上大半天的山,在山上看外公打太极拳,他母亲是老来女,他上高中的时候,外公已经75岁上了,身上却完全没有老人的老态,还会嘲笑他,年轻人脚力不行。他嘱咐他,不要死读书,要注意锻炼身体。

他外公是最注意养身的。可就是这样,在这个病确诊之后,他的头发也迅速变得半灰,再又变成全白,身上的精气也衰弱下去。多年养尊处优、注重锻炼,却也抵不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疾病,有时他还会健忘,甚至连人都认不清,在病痛的折磨之下他的外貌也渐渐追上他的年龄,变得更加苍老。

“怎么你与你父亲的关系,比他与我还要糟糕。”对于外孙,老人自然是很关心的。

何屿萧没有说话,即使是好的初衷、宽慰的语言,也是种欺骗。在老人病情愈发严重的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他没有与外公说,想来父亲也不会主动说的。

对于何屿萧的性子老人再了解不过,见他不想说,老人也没有再要求。只是老人今天似乎兴致不错,在与他父亲讲了不少话之后,又主动与何屿萧换了一个话题,“你对你父母的事知道多少?”

事实上,何屿萧对这些知道的并不多。虽说他总是陪在他母亲身边,但她更喜欢跟他聊些诗词,又或者两个人一起听听小提琴曲,她都不大关心公司的事,也不会讲她跟他父亲年轻时候的事。

萧父那儿就更不用提了,说他吃软饭简直是在戳他肺管子,提到任何搭边的话题,他都会像是盯着商场上最邪恶的竞争对手,像是只炸了毛的猫。何屿萧看不上任何人,也不可能看不上自己的父亲,但他维护一颗敏感的心的方式,就是远远避开所有雷区。他从不主动询问他父亲年轻时的事。母亲却对此摇头,说萧父不是那样小气的人,她说道:“你们以后相处的时间还长,你会明白的。”

然而母亲走了以后,萧父回家的时间长了,与他说话的次数倒是更少了。

何屿萧了解的他父母的那些事倒多是从公司的老人那里听来的。这就是家族企业的坏事,董事长家的私事也是公司的公事。老家伙们说,他父亲年轻时候英俊优秀,被他外公相中,倒插门进了他们家,遗憾是头养不熟的白眼狼。

何屿萧把他知道的都与外公说了。

外公却与他道:“不是这样的。当初是你母亲求着我,让我同意她嫁给你父亲的。”

外公把当年发生的事娓娓道来。

如果不是何屿萧亲身经历后来的事,听到这个开头,他定会以为这会是个极为浪漫的故事。年轻美貌的富家小姐在报纸上看到了篇大学生的文章,在去学校找朋友玩的时候偶遇了写文章的学生,如果他不身着那件白衬衣,那样的文质彬彬,大概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事了。他有那样的才华,又那样潇洒,谁见了都会一见倾心的吧。

何屿萧总是觉得有地方不对,“可是……”

“这件事连你父亲都不知道。”老人缓缓地与他道出这段过往,“那时你母亲在家里绝食,要死要活,非要嫁给他。真的见到你父亲,又矜持得很。后来你父亲入赘了我们家,你母亲既觉得对不起他,又已得偿了心愿,也没有再提过这桩婚事实际是她看中的。”

外公说道:“旁人也都以为是我瞧了你父亲好,才做主让他们结婚的。其实我是很不愿的。我更想给她找个家境相仿、知根知底的丈夫,但你母亲偏偏瞧中了他。”

“像郝叔叔那样的吗?”何屿萧能记得这位郝叔叔,还多亏了他的好二叔,二叔与他说,他母亲与这位郝叔叔原本是有婚约的,因为对方出国经商了,这才改为招婿,跟他父亲在一块了。对于萧家人的话何屿萧向来是九分不信的,根本没有放在心上。结果他们说的这番话刚好被他父亲听到了,他厉声让二叔禁言,并再不允许他们提这个事。

萧父那样严厉的时候不多,所以哪怕事情过去多年,何屿萧都还留有很深的印象。谈到萧父当时的神色,何屿萧说道:“父亲可能真的是这样误会的。”

“可是事实恰恰相反。郝家那孩子本不是个好强的性子,是你母亲拒绝了他,他情场失意,才把心都用在扩展家族的商业版图上,才把业务延伸去国外的。”老人叹息。

何屿萧以为,老人叹息的是,如果两个年轻人愿意联姻,公司合并,公司这些年的事业定会更好。他又想,父亲这么些年执着扩张海外业务,是不是也有这么一层心结在。

何屿萧说道:“外公是想告诉我,很多事不能人云亦云,也不能只看表象。就算公司里众口铄金,也可能是假的。”

老人道:“其实你父亲也很爱你母亲。他对你也是有很大期望的。”

何屿萧快速地摇了下头,似是不愿意接受这个说法。他道:“我初中的时候,公司有不少人说他与他秘书关系暧昧,经常出入同家酒店。”

老人这下是真的叹息了,“他如果真的有心,公司里又怎么会传得这样风言风语?”

“可母亲也听到了。”在今日之前,何屿萧以为父母只是包办婚姻,他母亲对萧父有感情,但远说不上深刻。比起在意萧父出轨这件事本身,他更在意的是这件事让母亲知道,影响她养病了。即使是假的,他也不想原谅。

老人说道:“你母亲从来就没有信过这些。我是与她说过的,公司的大部分股份都还在我名下,关键职位上的人也都是做老了的,如果她不喜欢你父亲,离了再找就是了。”

何屿萧一怔,在这件事上外公比他想象的还要开明。

“她却与我说,她感到身体已经不大好了。”即使过了这么多年,老人说到这里,声音里也带了无能为力的深沉悲伤,“年轻时,她太娇气,也要面子,不懂得怎么表达爱,怎么经营婚姻。她学得慢,等学会了,却晚了。她从小跟着我,聪慧过人,通晓人心,自是清楚,你父亲那样心高气傲,要不是爱惨了她,又怎么会入赘我们家。你母亲是我的掌上明珠,就是她再任性,我也不会同意她此生的伴侣是个爱慕虚荣、贪图钱财的人。”

外公问他:“你看,你母亲走了这么多年,你父亲身边有过人吗?”

何屿萧不语。

“我不希望他们在一起,更看好郝家那孩子,难道是觉得郝家有钱?还是觉得郝家那孩子更优秀?”外公遗憾的点是,“一个人一生是否幸福,跟钱财、前途有些关系,但没有太大关系。郝家那孩子家庭和睦,是家里的小儿子,备受关爱长大的,他心里有九分的爱,就能说出九分来。”

“你父亲那样的榆木疙瘩,心里有十分,做出来只有一分。他自小是被忽视惯的,觉得其他人受了忽视也理所当然。”当年,老人就看到了今日的结局,自是百般阻挠,“我又为什么要让我唯一的女儿等十几年、几十年,等他弥补心中的缺失,等他学会怎么关爱、照顾妻子孩子?”

老人说道:“你可能不想承认,不管相貌上,还是情商上,你都像你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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