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残破的城楼已经塌了一角,那是天黑之前最后一轮进攻时,被对方抛来的石头砸中的后果。
这堆火是城楼上唯一的光,借着火堆往上映照出的微弱光亮,周隽和另一名将士用长长的杆子将那些悬而未掉的瓦片残料捅下来,免得成为隐患。
“县爷,都已准备妥当。”
来报的军士脸上沾着血污,离得又远,周隽一时没认出他是谁。捅了捅裸露的木檩没有什么碎渣再掉下来,杵着杆子,周隽对那人说:“前一轮进攻他们吃了亏,今夜里应该是不会再有动作。大家伙趁这空档修整一番,到明日天光起来,拜托各位了……”
周隽心里明白,这个各位加上他自己已经不足二十人。不过,没什么不好。凉武城里应该走的都已经走了,他们守在这城楼上的人,原本就没有打算走。
听见周隽说话,不少人手里的事情都停了下来。县爷照旧还是那个县爷,说话轻飘飘的,面上惯是谁见了都喜欢的讨喜笑容。
“按说好的,明日一战之后,便各自退走。若有幸再相见,本县请酒,玉泉酿管够。若……”周隽说不出来,便直接略过,道:“便黄泉路上结伴同行也不孤单。到底咱们护住了全县百姓的周全。”周隽说完双手高举过头,相叠之后缓缓敬向大家。
也同周隽一般,所有人都双手高举,相叠着敬了个大礼,而后破败城楼上响起了众人爽快地笑声……
“咚咚……哗啦……”
已经塌得快踩不上脚的城楼楼梯上传来几声石块跌落的声音,靠着近的人警觉,周隽也警觉,赶紧寻着声音过去。
有人递上来小小的火把,火光中映照出的竟然是张大夫的冷脸子。这冷脸子经年不化,是凉武名人,上到八十岁老翁,下到八岁小儿,都识得安平堂的张大夫,都知道张大夫是敢跟阎王爷抢人的狠角色。
周隽一探头看见了是张闻一,胸中一股烧灼感奔涌而来,脸色一下子就变了,甚至想抬手推他一把,“你回来做什么?!”
张闻一张大夫并不说话,见没人给他搭手,干脆手脚并用往上爬,上了城楼,将绕在腰上的衣衫前摆扯下来,掸掸身上的灰尘后将药箱子从背上取下来放到地上,指着周隽身后高大的汉子说:“坐下,脚伸出来。”
往自己身后一看,周隽见那人是同自己一起拿杆子除去残砖烂瓦的。他听了张大夫的话,原地坐下,伸出脚来,小腿肚上长长一条伤口触目惊心。
虽未说话,张大夫回来干什么的这就明摆着了。
周隽急了,上前弯腰拽住已经半跪在地上清洗伤口的张大夫,咬着牙说:”张闻一,你这混蛋!”
“混蛋”二字几乎贴着张闻一耳根说出来的,声音极低。
充耳不闻的张闻一抬手推开周隽,手上动作利索,并未多看他一眼。
没想到他要推开自己,周隽踉跄了几步,”豁嘴儿呢?你偷着跑回来的?别弄了,现在立刻原路回去……咳咳咳……咳咳……”
这话说得急了,周隽捂住嘴咳嗽了起来。
张闻一没瞧他一眼,眉头一皱从药箱子里拿出一个旧的不能再旧的麻布小口袋,递到周隽跟前。
这糖袋子的系绳是周隽自己换的,再熟悉不过。一把捏过,甚是熟练的掏出一粒梨膏糖塞进嘴里。
淡淡而清凉的糖味在口中化开,嗓子也松缓许多。
“豁嘴儿说你没打算在石门和我汇合。”张闻一终于开了金口。
“谁说不会?今夜里你们星夜兼程到了石门,我撑到明日天光,不就来和你们汇合了?”周隽一面说着一面嚼着嘴里的梨膏糖,心里埋怨豁嘴儿话多,还埋怨豁嘴儿在最不该聪明的时候自作聪明了一回。
张闻一是凉武城中最早撤离的百姓,周隽好说歹说叫他护送着这一批病弱先走的。豁嘴儿带路却是把人给自己又说回来了,之后空了,县爷定要跟豁嘴儿老哥哥算一算这些年走私货物的罪名……
之后……
周隽自己想到这儿却也是笑了,应当是没有之后了。
瞧见周隽面上一时散了神,张闻一凉着声音道:“县爷说的话,您自己信么?”
“生气了,真生气了……”张闻一那凉凉地声音一出来周隽心里就不合时宜的响起这句了作死的话。
张大夫跟旁人不一样。
旁人生气极了,多是气急败、坏破口大骂兼着跳脚撒泼。张大夫生气极了却是越发冰凉。平常时候是古井无波,生气的时候是冷若冰霜,生气极了的时候是寒气逼人,说每一个字都要冷死人的那种……
现在就是了。
骗他是真骗了,再骗他自己没骗他,这种时候周隽演不出来,演不出来又不知道怎么回话,不回话又没了气势,好歹县爷是这守城的破烂队伍的头子……于是,周隽假装又咳嗽起来,想蒙混着过关。
“咳咳咳……”刚刚蹦出几声,就被张闻一瞪住了,县爷没敢再咳下去。
张闻一则回头在汉子小腿伤口上均匀撒上药粉,认真包扎起来,再不看一眼周隽。处理好手上这一位,张闻一说:“有伤的都过来……”
这一阵之后,张大夫倒是比县爷更像这破烂队伍的头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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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蛮鼓声急促传来,小憩中的周隽睁开眼睛并未瞧见天色有亮开的迹象。
斯文俊秀的县爷骂了娘,连滚带爬起身来冲到火堆对面,双手捏住了正在整理药箱的张闻一的襟口,“张闻一,现在走!”
张闻一不答话,抬手推开周隽。
这一回周隽没让他得逞,双手死死得拽着他,急得原本就发红的眼睛快要迸出泪水来,“求你了,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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