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英殿内争吵,其实对李晔来说是有利的。

只要宰臣们意见不一,有人能站出来反对出兵,他便可坐中观望,压着诏令不朱批。

但另一方面,宰臣们在朝堂上公然吵闹,李晔也不能坐视不管。

原天子李晔登基方两年,一心要中兴大唐,他礼遇臣子,希望借此恢复帝国往日的荣耀,追寻先祖的足迹。若遇到今日这种殿前争吵的情况,他也一定会好言劝和。

如今的李晔却不这样想。

宰臣们不顾及礼仪和身份,公然朝堂吵闹,说白了,就是国事衰颓,逼得他们也失去了应有的风度,心里着急。

同时,也是藐视朝堂,藐视天子。

或者说,他们已对朝堂和天子失去了信心,才要急着去自己想办法。

天子的威严并不是凭空而生的,主要有两个来源,一是天子个人的威信,二是天子这个身份所赋予的权威。

就李晔而言。

他这具身体的主人登基不满两年,虽礼遇臣下,勤勉政事,与前任天子截然不同,但也最多是赢得了臣民们的亲善,他既无任何文治武功傍身,也就无从谈起个人的威望。

他唯一的威严来源便只有他的大唐天子身份。

可偏偏帝国如今的形势,强藩林立,相互功伐,视帝国政令为废纸,四方贡赋者尽有数州……帝国天子的颜面早就是反复踩踏殆尽。

这还不是最致命的。

自俱文珍逼唐顺宗禅位之后,一百余年来,帝国天子之位握于宦官之手,他们纯凭一己私利,任意幽禁、废立、甚至杀害天子,与此同时,原用于维持天子威严的礼法体系被完全摧毁,笼罩在天子身上的神圣外衣全被一件一件给扒了下来,扒了个精光。

对帝国臣民们来说,那个坐在天子御座的人,不过是禁内家奴们安置的一个李唐宗亲子弟罢了。

那个天子宝位,早已不是高高在上、受命于天的了。

李晔多年研读史书,自是看得清一次小小的御前争吵背后所潜藏的深层原因。

但他也只是能看得清,眼下却无力去改变。

但是。

他却不得不去维护他的威严,天子的威严。

李晔沉着脸站了起来。

诸宰臣也都跟着站了起来。这与威严无关,总不能天子都站起来了,他们还都坐着吧……

“众卿皆知,朕自幼喜欢文学,今日便与众卿共赏两句,‘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威加四海,万国来朝,这便是我大唐国的气象。”

吟诵这两句诗时,李晔的视线一直望着殿外,穿过延英门,穿过大明宫,穿过长安城,一直望向了极远处的天边。那里,一轮红日正辉耀当空。

堂下众人也跟着一起望了过去,望向远方,思绪缥缈。

李晔的视线收了回来,回到殿内,无奈地苦笑着,“那都是逝去的景象了。想我大唐国,曾拓僵万里,四夷臣服;曾有太宗文皇帝这般圣君,堪为千古人君之楷模;曾有‘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如何便成了眼下这般模样?籓镇阻兵,政令不行,军旅岁兴,赋敛日急,骨血纵横,杼轴空竭,天子诏令不出京师,四方贡赋仅有数州……”

今昔对比,李晔的声音越发沉重,堂下众人也俱是默然,摇头哀叹。

“朕生来愚钝,天资有限,虽每日苦思,却始终参不通其中缘由。但朕明白一点,过不在在座诸公,方才诸公为国事争吵,言辞激烈,可知忧思之深,爱国之切……”

天子这番冷嘲热讽的话听得堂下众臣面红耳赤,再联想起年轻天子登基这两年来的种种勤政举措,对他们臣下的宽厚礼待,方才争吵的张濬与刘崇望两人羞愧难耐,几乎要跪地请罪。

却听李晔接着道:“全是朕一人之过。若诸公以为可,朕现在便可下罪己诏,上通于天庭,让天神对这四海大地的不仁与惩罚,下达于万民,让这天底下所有的苦难与唾骂,全都加于朕一人之身。百年之后,朕自是亡国天子,只希望在座诸公,不要做这亡国之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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