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青雀长到十五岁,从来不曾来见过他们,老爷从前也发过话,大小姐不来找他们,他们便不能去见大小姐。大小姐没了,小小姐也是一样。
虽然嘴上不说,但想必小小姐心里也信了京中那些人说的,他们不过商户仆奴尔。若她一生都如此认为,一生都不必用到他们,对她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喜事。
可是,到底让人心寒。
“所以呢,她是受了什么委屈,要让你做什么事?”那书生笑道,“是和端王妃的女儿吵了架,还是没买到合意的脂粉?”
崔羽不理会他言语中的讽刺,平静道:“她让我派人去给老爷送一封信。”
温暖的春风吹过田埂,桔梗花乱摇,许久之后,那书生才徐徐开口:“那小小姐这受的委屈,可真不一般啊,这天底下还有搬出季家名号都解决不了的事吗。”
“不管是出了什么事,”崔羽面无表情,声音冷肃,“崔家的大小姐,绝没有任人欺负的道理。”
“你这煞星,”书生一撇嘴,一唱三叹 “真是个粗人,张嘴就喊打喊杀的,没情趣。”
崔羽瞟他一眼,转头走了,几个孩子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围着书生转来转去,叽叽喳喳道:“张先生,你回来了,我们已经把功课都做完了!”
书生面上重新浮现出微笑:“很好,我访友回来了,明天便继续上课。”
“什么访友啊,张先生明明又是去喝酒了嘛,张先生骗人!”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毫不留情。
“哈哈哈哈……”
张书生一手牵着一个小孩儿,朝着炊烟袅袅的乡村走去。
眼前却又浮现出刚刚那个立在车下的少女,年纪很轻,苍白至极,纤瘦的脊背挺的笔直,像水墨的瓷器,然而也是因为黄昏的颜色太过绮丽,燃烧般的红云覆满天际,映照在她面无血色的眉目上,一刹那又像山野传说里的女鬼,那样美丽而森然的脸庞。
几乎让他毛骨悚然。
张先生嘴角微微一勾。
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怎么会有这样不详的面相?早亡而多灾,短命而重难,眉目带煞,血光冲天。
不如回去之后,给她起一卦看看,瞧瞧这位美貌娇柔的大小姐,到底是个什么命格。
季青雀坐在马车里,脊背挺的很直,这是她从小形成的习惯,挺拔端庄,无人能及,眠雨知道她在想事,便老老实实地缩在角落里,连呼吸都放的低低的。
宛平富甲天下,崔徽独占八斗。
足可见崔徽财富之巨。
他从卖草鞋白手起家,挣下泼天财富,只可惜暴病而亡,偌大家业被四散分食,最后送到京里来的十不存一,季青雀那时心如死灰,自然没有收拢外祖父家业的意思。
前朝商户低贱,到了本朝,虽比前朝高些,到底也多为世族不耻。
可是到了崔徽这个地步,已不能以一商户计之。
不仅是因为崔徽巨富,最重要的是,崔徽是在江南起家的。
前朝皇室纵容豪门大族养私兵自重,造成割据战乱,大齐建国后吸取前朝教训,严禁世家养兵,违者视作谋逆。
所以后来乱世来临,盛京这些积蕴百年的世家才如一张薄纸般不堪一击,胡兵入京,家家被屠尽。
可是崔徽是江南巨贾,而江南富户云集,手底下无数商队,南至南海,北至关外,走南闯北,翻山越岭,不可避免地需要一只庞大的护卫队伍,可以是镖局,可以是护院,甚至可以叫这些人是他的佃户,他的奴仆,无论是哪种存在的形式,都不影响他们是合法合理的由崔徽养出来的属于他的私兵。
季青雀是在死过一次之后,才发现曾经以为永世不变的东西是那么脆弱,脆弱到她只要离开这离开这辆刻着崔家家徽的翠盖马车,不出一百步,就会被人掳走或者直接被杀死。
一个人怎么能一生都手无寸铁,并且习以为常,安之若素呢。
季青雀的指尖不自觉颤动了一下。
这辈子,如果从现在开始,尝试着去握住什么,那么……
那么什么?
她不太明白,但是她不愿两手空空,她不愿坐以待毙。
手里不能握住利器,让她不安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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