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廿六,茂绿满繁枝,乔木结子时,新喜不厌旧,青梅佐老酒。
少女面前摆着一个火炉,一口装着梅子酒的烧锅架在炉子上,伴随着一缕缕青烟袅袅升腾,屋内飘荡起醇厚甘甜的酒香。
只是少女的表情恍然若失,似乎并没有品酒的心情。
她斟了一盏酒,小心的递到坐在桌案后的男人面前。
这个男人原本正阅览文书的视线上移,看向这个年龄足以当自己闺女的俏丽少女。
接过她递来的酒盏,男人品了一口,眼中流露出惊喜:“还得是酿满一年的梅子酒最好喝,仅是浅尝一口,就令人口齿回甘,心旷神怡,不错,不错。”
汤小鱼:“......”
见少女没接话,男人嘴角扬起一个弧度道:“这梅子酒啊,得是心情舒畅的时候喝才觉得甘甜,心里若是气郁难疏,就只会觉得酸涩,丫头你觉得呢?”
少女别过头嘟囔了一句:“不敢。”
嘴上说是这么说,可不管是她脸上的表情,还是说话的语气,哪有半点不敢的意思在里头,简直是将女儿家说反话的本事展现得淋漓尽致。
男人笑吟吟的放下酒盏,靠在椅子上打趣道:“真的是长大了,都敢跟我使性子了。”
少女沉默。
男人见这个下属不理睬自己,他也不怪罪,干脆换了个话题。
“听说那个王令,把东市治理的井井有条,不论是商贩的货品摆放还是摊位布局,都令人眼前一亮,好像还起了个口号,我记得是叫......叫。”
“展新容,树新风。”少女提醒道。
“对,是这个口号。”细细品味其涵义,男人称赞道:“展新容树新风,我前天路过看了一眼,倒是挺会搞事情的一个人,我正在考虑让各房效仿他的做法,普及到城中的其他街市。”
汤小鱼瞥了他一眼,眼神中略有犹豫,却还是问道:“他来报到的第一天,使尊为何出手帮他?”
杜明堂有些讶异:“我以为你会问我,为什么安排二房负责押运粮草,没想到你竟会先问这个。”
“我只是好奇,使尊向来不喜插手底下人的纠纷,即便是六个执事房起了冲突,你从来也都是不闻不问,由着我们自己解决,那天为何一反常态,替那小子出头?”
“你现在说话的语气,倒不像是在请教,而是在质问我。”
“......”
杜明堂锐利如刀的眸子,盯着汤小鱼的眼睛,少女不避,坚定的与其对视。
沉默了片刻后,杜明堂不想继续跟一个小女娃置气,便大方的退了一步,开口道:“在那前一天,曹庸便派人给我送来了一封书信,说他隔天要安排一个年轻人进街道司,信中还说,你与那人将在下月共同进行例选,以决定该由谁担任二房的总旗,我对那个年轻人产生了好奇,就想保下他,好好看一段日子,曹庸特地安排的人,必定不一般,就如同你一样,若是一刀斩了,岂不是可惜?”
鬼扯······汤小鱼心里腹诽道,她才不相信只是这么简单,若仅仅只是这些,捎个口信就行,根本不用书信这么麻烦形式,之所以这么做,肯定是有不能告人的内容,需要寄托于书信,而且杜明堂从始至终没有提到那个老人,他才是关键人物。
汤小鱼干脆就直言了当:“那个老人家的身份,使尊能否告知?”
“兜兜转转半天,这才是你真正想问的吧,还挺敏锐。”杜明堂笑了笑,然后笑意缓慢收敛,神情逐渐严肃:“这个问题的答案,可比你所有问题加起来都值钱,我不是担心你支付不起,而是担心你......背不住。”
汤小鱼明媚的眸子闪动,瞳孔微缩。
“关于那个老者的身份,等到时机成熟,即便你不问我也会告之于你,但不是现在。”
“下去吧,再过三日你们就要启程去与押粮队伍汇合,该准备的都准备上,等你们走后,祁州的人也差不多该到了,东市就交由他们打理,你放心,是你的东西,别人抢不走,不是你的东西,即便是我也不能强求。”
汤小鱼垂眸抱拳:“属下告退。”
等她走后,杜明堂将那份文书拿起又放下,他看了一眼青烟袅袅的烧锅,起身走了过去,重新拾起一个新盏,用酒提子自己给自己斟了一盏,然后意味深长的说了句:“这活还是要自己干呐。”
······
东城瓦市,王令还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之前他们这一队人都是负责东市的巡查任务,这边是左玉城负责的,今天两队互换。
王令耳边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叫得比东市那边还卖力,只不过彼此卖的东西不大一样罢了。
看着一个个轻纱薄裙,酥胸半裸的姑娘们,手里的丝巾在半空中上下飘舞,对着过往的行人念念有词,时不时就有一位穿着体面的老爷被拖拽进去,王令眼瞅着那些人进门前百八十个不愿意,好像是被人强迫着拖进去的,可跨过那个门槛后,立马虎躯一震,震开左右两边拉拽自己胳膊的手,然后昂首挺胸向内走去,就跟回到自己家没什么两样。
谢三斤等人见怪不怪,大步流星的走在前头。
石更鬼鬼祟祟的来到王令身旁,打趣道:“诶,你该不会是头一回来这种地方吧?”
王令装出一副老油条的样子说道:“我家那边也有这种地方,没什么大不了的。”
“啧啧啧,跟我你还装,我一瞅你那德性,就知道你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你......该不会还是个童子鸡?吧?”石更说完,两只眼睛滴溜溜的顺着王令的腰向下看去。
“你有完没完?我告诉你,在我家那边有句俗语,‘说鸡不说巴,文明你我他’。”被人一眼看穿的王令,心里苦啊,他喵的!他可不就是一只童子鸡吗?别说他了,之前的单位里,几乎一大半的战友,二十啷当岁都还是童子鸡,主要就是因为所处的部队没有固定的驻地,常年在各处深山老林里流动,难得休假也都是直奔老家,不像那些有固定营房驻地的部队,周边就很多地方可以花钱解决,自古军妓不分家。
有次和兄弟单位共同出任务的过程中,他常跑去那些人凑在一起侃大山,听他们吹牛,听得最多的就是嫖这个字眼,起初王令感到有些反感,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好意思把违反军纪当作谈资的,偏偏还笑得那么开心。
其中一个老大哥看出了他的心思,就笑着问他:“小子,是不是听我们说这些,心里不得劲啊?”
王令没说话,只是点头。
老大哥爽朗大笑,用力拍打着他的肩膀说道:“你看你,你这种思想就钻牛角尖了不是?你要这么想,一个貌美如花的年轻姑娘,没有多高的学历,也没有咱们这一膀子力气,赚钱多不容易啊,家里可能有卧病在床的父母,还有个正在上大学的弟弟,姑娘家家的想挑起家庭负担,有什么错?”
王令张了张嘴,却被老班长挥手打断:“人家不偷不抢,也不给人当小三破坏家庭,不把咱爷们儿当凯子戏耍,就想凭本事挣钱,咱们当兵的,就得在弱者需要帮助的时候,毫不犹豫的施以援手,但你要说直接给她钱吧,是不是有点打人脸?那怎么办呢,只好用合理的方式把钱交到姑娘手里,她通过劳动获取了家庭收入,咱也收获了助人为乐的满足感,何乐而不为呢?”
说完,周围掀起一片大笑,王令听得面红耳赤,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觉得这个老班长说得竟有几分道理。
他刚想反驳,却见那老班长苦笑着看着自己,眸子里倒映着篝火,用低沉沙哑的嗓音对自己说道:“我们的部队虽不及你们,但也都是在这个所谓的和平年代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人,只要不伤天害己,不侵害他人利益,能多活一天就快活一天,别给自己上太多枷锁。”
王令沉默了。
哪一次的任务圆满完成,端掉了一个边境的走私团伙,活捉团伙首脑,但是却牺牲了四个战友,那个老班长就在其中,为了保护年轻的战友,他被子弹击穿了肺部,送到医院时人已经断气了。
自那以后,王令虽然依然没机会去帮助失足少女,但并不再反感。
“嘿,想什么呢?”
王令回过神,感觉后脑勺让人拍了一下,有些不悦的看向石更:“你打我干嘛?”
“废话,我跟你说话你也没反映,还以为你魂儿让楼上姑娘给勾走了呢。”
王令没接他的茬,而是看向街道两边问道:“这条街上好像不止有青楼。”
不成想,他这么一问,直接暴露自己雏鸡的事实。
石更:“还说你不是第一次来!”
王令坚决不肯承认:“不瞒你说,我三岁起就是勾栏的常客!”
石更撇撇嘴:“吹,我看你吹出花儿来,就你这种人,就算烧成灰,那张嘴都还在。”
“?”王令不解。
石更解释道:“嘴太硬!”
接着,石更一边走一边为王令介绍这座瓦市。
瓦市共有七十二楼,其中赏戏听曲儿的瓦舍勾栏十二处,每一处的表演项目都不相同,评书、歌舞、戏曲、傀儡戏、器乐、百戏、相扑、斗兽、杂技,应有尽有。
青楼十二所,那些姑娘明面上是被家人卖进去的,但其实大多都是拐来的,只不过这种事,民不举官不抓,她们都签了卖身契,即便是曹庸,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青州最后的姑娘都不在这条街上,而是在位于南城的教坊司,里面的姑娘大多都是犯官女眷,官宦之家的千金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再经过教习的调教,变得能歌善舞、妩媚动人,想要出入那种地方,身上没个几十两银子办不到。
赌坊十二间,哪怕整个西北的局势都一片大乱,每日进出赌坊的人依旧是络绎不绝。
酒楼十二家,每一家家主打的酒水菜肴不尽相同,除大部分酒品菜品外,都有各自独有的特色酒菜,有些酒楼里甚至也搭有勾栏,喝酒听曲两不误。
棋舍十二间,虽往来稀松,但只要是能来这种地方的人,大多也不屑于和俗人为伍。
可供赏花、品茶的茶坊十二间,其中以馨月茶坊最具盛名,只因那里有一位会摆弄茶百戏的茶师,懂得这项技艺的人极少,光入门就极其繁琐,要经过炙茶、碾茶、罗茶、候汤、烫盏、点茶和分茶等一系列步骤,每一步都要细之又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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