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礼!”、“狂徒!”、“尔这叛徒!安敢在此饶舌!”、“尔婢要试我宝剑是否锋利吗…”

封山军势帐中无论老少,所有人一时间就像是某种沉寂已久却刻在DNA里的骂战天赋重新觉醒了一样,昔日邢国尚未灭亡之时,在座各位随三军南下和诸夏之国“义战”的记忆,就像是浇油柴堆一样,被柳鞅前来骂战的板正开场白点燃了。

“吾为大义而来,为此行人(使者),单车而来,持书见礼,何谓之狂?昔日邢都失陷,我柳氏五百余口,血战半旬,余百口方才屈身,吾祖、吾叔伯祖、吾叔仲祖昆仲三人,战场相继家主位,尽皆战死,以为旧主邢之井公殉节,何似尔等,素为外邑偏支,可曾有一人参与国都之战?有何面目指责我柳氏?”

柳鞅怒目而视,拔剑扫视一圈,冲到刚才叫嚣最重的一人面前,怒斥道,“毛田竖子,尔昔日不过武安邑一党正,汝父在邢都时尚且是我祖父的下属,要执礼,什么时候轮到你这小儿辈说话了?若试尔剑,不如先试我剑,吾剑未尝不利!”

柳鞅的嘴炮确实犀利,原本喧闹的营帐一时皆静,帐中众人虽对其所说柳氏三老,是不是真的如他所言是战死的有所怀疑,但是不能证伪,也就只能闭嘴。

而且柳鞅没说错的是,整个封山遗民势力的上层,确实都是他口中的“外邑”贵族,这是因为昔日被围困的邢都中的邢井公,一听南边卫国惨状,知道支援断绝后,贸然突围,以至于邢都突然陷落,邢国各城邑封地的救援之师彼时不是被堵在外围,就是还没赶到。

最后,邢井公被杀,随之突围的大部分邢国各大贵族大宗被整个抹去的都不在少数,仅剩的一些也都护着井公的子嗣向南越过黄河了,重新立国夷仪城了,在场各位想要求证柳氏是势穷投降,还是一开始就无臣节地投降,只能去夷仪城问了。

可要是能南下去过安稳清闲有编制的日子,大家谁还留在这?是不想吗?

还不是自从南边的卫国也彻底沦陷于赤狄大部甲氏之手,手中邢卫之故地连成一片的甲氏,就把各地邢国遗民的回归之路堵得死死的?

小股数十人还有可能偷渡过赤狄人的监视和追杀,越过黄河南下,稍大点规模的队伍基本不可能,没经历过的人根本想象不出原本散在平原各处放牧的戎狄小部落,一听到有人吹能抢劫的号角声,嗷嗷叫着乌泱泱地集结起来能有多快。

转回帐中视角,如果说毛聩和其部众,之前还对某个五天前来见他们的东夷五峰山少司命,说对面的突然从大陆泽迁徙过来,要在封山不足二十里的火石岗安家的近两千人部族,是由一个流亡的北方蓟国的公子率领的队伍还有着深深怀疑的话。

此时封山众人在看到了虽然已经身受五刑毁容,但确实是昔日邢邑农正的柳鞅,和他递送的雅言战书,以及刚刚那通嘴炮后,没有一人还对此存有异议。

尤其是柳鞅这做使者的“嚣张蛮横”,却偏偏还要占理的态度,对味了,真的对味了!好多年没正经地和诸夏人打过“友谊战”的帐中诸人心中暗自感慨。

同时,有部分帐中军官已经开始低声议论了起来,是不是确实自己这方失礼了些,柳氏投戎狄一事是否可以商榷一二,毕竟要是真的是血战之后,为了保全宗族而降,也算对得起旧主了…

只不过刚刚缓和下来的帐中气氛,突然就被一声狂锤几案的爆喝打断了。

众人转头看向声源处,只见因为耳背,平常总是对谁都笑嘻嘻,脾气好到会让人觉得其软弱的主将毛聩,脸色气得通红,整个人拍案而起,双手颤抖着用尽最后一丝理智将战书递给下首传阅后,竟然原地嗫嚅,一副气急败坏却又想不到怎么骂回去的便秘表情。

于是,帐中众人纷纷好奇地涌过来看那战书,只见上面“开宗明义”写着。

“伪自封旧邢祭宫领事毛聩者,性非和顺,耳有残疾。皆赖毛氏世承司乐(注一)之望,竟使其聩人得充井公小丘(注一),此何异问道于盲、求辩于喑,是则邢之礼崩乐坏,始也。”

“嘶~~”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难怪毛聩这么生气,这战书上来就戳人肺管子呀。

这段说的是二十年前的一桩旧事,世袭邢国大乐正,祖上渊源为畿内公爵国的邢丘毛氏一门,因为精心培养的精通琴艺雅乐的下一代继承人暴卒,眼看就要无缘当年的春社祭祀中,考察邢国众乐官家族小儿辈传承的礼乐小试,从而彻底被另外一家并任大司乐的安氏嘲笑并且压过一头的时候,毛氏气急之下出了的一个昏招,让乐技精湛,但是却天生一只耳朵失聪,一只耳朵耳弱的毛聩去临时顶缸。

彼时还没外人知道年轻的毛聩是个“聋子”,加上他确实抚琴很有一手,并且所谓的春社小试也是所有“大司乐,乐师,大胥,典同,司干”等等乐官家的继承人一起搞给国君听的大合奏,本来不会有事的。

可是谁料当日祭祀完的井公很疲累了,没听完最后一个环节的礼乐小试,就因为身体缘故,喊了停,接下来的事可想而知,大家都停了,就毛聩还在弹,他是个半聋子的事被在场所有人一眼就发现了,国君国中众卿、参与祭祀的国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暴怒。

春秋时期乐师、乐官一途,是瞎子、哑巴都成,甚至有些乐师还以此为荣,但是是个聋子,哪怕是个半聋也不行呀?就像柳鞅递交的战书里所说的,这不是问道于盲、找哑巴当使臣辩士一样荒谬吗?

礼崩乐坏这个帽子栽得有点狠,但是这个毛聩这一生的污点,能导致他们邢国毛氏丢掉传承了七世的国都大乐正世官官职的“铁饭碗”,被外封到西边太行山区内的武安邑去,仔细想想就知道这事的性质有多严重。

一阵恍惚的封山贵族们继续看下去,然后接着骂他们的地方就来了。

“…及至余部蝇营苟且之徒,本昔武安、柏人之勤军,畏狄如虎,逡巡而不敢进;作壁上观,陷都方如鼠窜,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包藏祸心。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

“岂有此理!毛子!我等这就奔赴前寨,与这认贼为主的杂碎,和他侍奉的那个夷君拼了!”封山众将看到这里也看不下了,这样“文采斐然”地戳人痛处的话,没人能看完!

不过刚刚还生气的毛聩却借着这点时间平静下来了,毕竟他能在年少时犯了国人人尽皆知的大错后,还能在后来担任下军的行司马,并且这十年间统合四方投奔的邢国遗民,重新担起毛氏的声名,没两把刷子是不行的,而且被骂这种事他也算经验丰富了。

并且面前的柳鞅和他身后那个公子连这么猖狂的态度,让毛聩警戒心大起,一时间五峰山传递给他们的关于那个公子连两次使出诡计才能大胜的情报,混合着邢国亡国前的多次野战也是被戎狄不讲武德地使计击败的惨痛记忆涌上脑海。

于是毛聩决定绝不上当,这么轻易地受人所激,逞一时之气,他先是安抚众人,再对着柳鞅怒骂道。

“呸!趣军夺先,临了才来递送战书,还叫我们后退,尔等远来,我主汝客,如今以客凌主,这叫什么守礼?除非你们退回二十里外,我才开始考虑!”

谁知毛聩才说完,帐外就冲进一传令兵急道。

“报!敌军西来,直扑中路‘追隰峡’,正在列陈,不见戎车,尽是徒卒,前排甲胄齐全,人数恐有千数之多,前方三营卒长(百将)皆问,我军是坚壁不出,还是出营应战!”

“且先坚壁,等待命令!”在毛聩还在听近侍转述之时,其下首第一位披甲戴盔的将领,封山安氏一族族长,安轩就已经代为下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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