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目睽睽之下,那侏儒手脚四肢不断延伸。

骨缝里嘎巴嘎巴响着,整个人像一块泡发的炸猪皮,眨眼之间就胀开数倍。他本来也不过五尺高,身上衣服又松垮,变化起来不引人注目。

细看那双手伤痕累累,不像赵虎手上的老旧茧子,他掌间勒痕还很清晰。

这也印证了裴砚舟的推测,此人离开军营不久,还保持苦练的习惯。

“小人孙茂,曾任黍县汛塘营伍长,因未告假擅自离营被革除。为了养家糊口,小人进京在李府做护卫,少奶奶对我恩重如山,却被奸人所害死不瞑目,如今好不容易抓住真凶,大理寺居然要推翻重审……”

裴砚舟扬手打断:“你说的李府,可是户部侍郎李穆府上?”

孙茂胸膛剧烈起伏几下,咬牙吁叹:“正是。”

众人满目皆惊,交头接耳讨论起李府惨案。

“造孽哦,李家少奶奶多好的人啊,从来没苛待过仆婢,有个烧饭大姐胳膊摔断了,还是她给请大夫抓药。”

“好人不长命,听说犯人是武状元钟朔,喝醉了见色起意尾随行凶。”

“齐氏被那恶徒先奸后杀,脸都被烧焦了,手指头连根斩断,身中几十刀捅成了漏风筛子,衙门验尸都看不出人样,可怜她变成鬼还给自己喊冤……”

“你见过吗?”吉祥溜达到口沫横飞的婆娘身边,好奇问她,“尸体不成人样,鬼魂喊冤,你都看见了?”

那婆娘干瞪眼,吭哧瘪肚挤兑她:“小丫头别不信邪!李府的仆役亲眼所见,那灵堂一到半夜,齐氏的棺材就从里往外流血泪,她这是死不瞑目啊!”

几个碎嘴婆子一窝蜂涌上前,口沫横飞说道起来。

“每晚到齐氏遇害的时辰,李府就有无脸鬼喊冤,左邻右舍都听得清清楚楚,还有倒霉蛋撞见她吓晕过去的。”

“幸亏刑部三天之内抓住凶手,齐氏的冤魂才算是消停了,不然咱们街坊晚上都不敢出门。”

棺材流血泪?无脸鬼喊冤?

吉祥在大理寺见惯了稀罕事,却连个鬼影子都没见过,莫非石狮子生来辟邪,鬼见到她都绕道走?

婆娘们没了看热闹的心思,推推搡搡陆续往家赶。

“廷尉大人吃饱了撑的要给凶手翻案,你们说齐氏会不会又要喊冤?”

“那肯定的,快走吧,早点回去把门窗关严实了,还得把庙里请来的符纸贴上……”

吉祥双臂环胸,煞有介事地歪头想了想。

有道是眼见为实,冤魂之说她是不信的,不过听孙茂的意思,他还是替主伸冤的忠仆?

他不满大理寺重审杀人犯,一气之下跑来干掉裴砚舟,图什么呢?

收买驴车,飞针下毒,鹿筋绕梁,瓷箭穿心……有这功夫直接干掉凶手不好吗?

欸,他偏不,处心积虑伪造裴砚舟意外身亡的假象,没得逞被捕后还委屈上了,怎么看都说不通啊。

吉祥是个直性子,看不透弯弯绕绕的凡人心,不过裴砚舟是人精,他准知道。

“孙茂,你没说实话。”裴砚舟剑眉微挑,“死者齐氏深闺妇人,她和你一个护卫来往不怕招人非议?偶尔相助情有可原,恩重如山?亏你编得出来!”

孙茂涨红了眼,重重叩头:“小人一时糊涂悔之晚矣,只求大人放过我家里老小,来世做牛做马必当报答……”

“你敢!”裴砚舟发觉异样冲上前,终是晚了一步。

孙茂突然手脚抽搐,嘴角流下乌黑毒血,面目狰狞地瘫倒在地。

“啊啊,死人了……”围观百姓慌乱逃散,拥挤不堪的醉仙楼很快清净下来。

吉祥越发不懂,他还没招供就自我了结?真不把裴砚舟当回事!

侍卫们冲上前扶起孙茂,看他眼珠灰白,气息全无,已是回天乏术。

魏平撬开他的嘴:“大人,他咬毒自尽了。”

“见血封喉,宁死不拖累家人。”裴砚舟意兴阑珊走出酒楼,掌柜伙计们恭敬让道。

吉祥满头雾水追上他:“李府的案子还要查下去吗?孙茂好像招了又好像没招,本座都被他搞糊涂了。”

裴砚舟脚步未停,他走在夜半凄清的长街上,孤傲背影如遗世独立的雪山幽兰。

说不清缘由,吉祥觉得这一幕很熟悉。

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她见过他身影温暖了凄冷月光。

对了,她现在也有影子。

吉祥借月芒对自己的影子挥挥手,一步步追上裴砚舟,听他头也不回说了句。

“指使孙茂行刺本官的幕后黑手,正是李府惨案的真凶。”

吉祥好奇:“你猜到是谁了?”

裴砚舟沉默良久,不知是毫无头绪还是懒得理她。

吉祥也没放在心上:“对了,你怎么知道孙茂有妻有子?他又没说实话。”

不知不觉走到大理寺门口,裴砚舟在石狮子前方停下来。

“他旧衣领和新补丁的针脚出自一人之手,虽说外衣褴褛,里衣却整洁如新,领边绣有连理枝,那是妻子对他的关爱之情。此外,他袖口有几片奶渍,显然是抱孩子蹭上去的。”

吉祥不禁感慨:“家庭和睦不是人间最幸福的事吗,他一走了之,撇下家人多可怜啊。”

“那是他咎由自取!”裴砚舟目光凉薄地看着她,“你有家可归么,家里何方人氏,你不如可怜可怜自己!”

“我好着呢,不需要谁可怜。”吉祥扬手抱住石狮子,“我家就在这儿,你不信就算了。”

裴砚舟当然不信,倒背手沉着脸走近她:“你说过输了随本官发落。”

“就、就算本座说过那又怎样,喂,你想对我做什么?”吉祥警惕地双手捂胸,慢慢后退,“你别过来啊,我很凶的!”

裴砚舟脚步顿住,轻蔑笑道:“方才教过你凡事有图谋,所以你纠缠本官想图什么?”

原来他说的是这个,吓她一跳。

吉祥掰着手指头数了数:“情、财、仇、欲?好罢,你没有一样值得本座贪图的,你还我灵珠就当扯平了。”

又是灵珠,她到底是何方精怪?

裴砚舟眸色渐深:“你所言灵珠,莫非是传说中的璞灵玉髓?”

“璞灵?”吉祥脑海中突然袭来尖锐刺痛,却又转瞬即逝,“什么呀,你听好了,本座乃大理寺祥瑞灵狮……”

裴砚舟悔不该对她抱有幻想,不耐斥断:“怎么还你灵珠?”

吉祥盯着他浅绯色薄唇,舌尖轻吐,用力吞咽口水。

“你亲我一下。”她朝他仰起头,半阖着眼,高高撅起自己的小嘴,“喏,就像这样……”

她唇珠晶莹红润,一张一合,唇齿间飘出清雅桂香,勾着他回味那柔软滋味。

裴砚舟霎时想起紧密相缠的火热,心跳骤然加快,周身涌动的血液烫如岩浆,刺耳噪音像煮沸的汩汩开水。

强烈又陌生的感觉令他无比抗拒,内心深处有种说不出的烦躁,看到她就头痛。

但她至少救过他,对他并无恶意。

裴砚舟放缓气息,强压心头那把火,冷若寒霜拒她于门外。

“将此人逐出大理寺,若敢擅闯即刻收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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