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那还用说,别看你妈老到处给你们借学费,但你爸肯定没少给人家花钱,不花钱谁跟他啊,谁也没瞎了眼...”

“就是,佟仁那样的倒贴钱给我,我都不要,整天跟一条发了疯的野狗似的,一句话说不到他的心坎上,就咬住你不放,丁点儿小事儿不称他心意,半年都还打击报复...”

“就是就是,什么人啊,逮谁咬谁,见谁怼谁,全滨海就显他能耐,咱这里都快搁不下他了,哼,整天干啥啥不行,吹牛逼骂人第一名,别的本事没有,欺软怕硬,捧高踩低他最行,不说别的,看他把老婆孩子欺负的!连我都看不过去了。唉,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六月,你爸不在家,对你们来说真是件好事儿,至少你们娘几个落个轻松自在,说句不好听的,他要是天天回来,你们连喝口水都得呛嗓子,连睡觉都得提着心吊着胆,你说是吧,唉,想想,你们也真是怪可怜的。”院里人这样说。这样的藐视和关心一直到六月她们姐仨都成了家,日子都富裕了,才渐渐的平息下去,而佟仁却没有停歇...因此六月不光恨佟仁,也恨院里的八婆,还恨高秀枝,是她们,让六月的青春充满了耻辱和憎恨,六月觉得她走到哪儿都抬不起头来,哪哪都有几双嘲笑的眼睛。滨海是个小城,地旷人稀,骑车从东到西四十分钟,步行从南到北最多两个小时,这么小的地方,这么少的人,谁不认识谁!况且不论是哪个年代,不论有没有手机和网络,但凡有搞破鞋耍流氓这样的丑事儿,风一刮尽人皆知。那时候,六月觉着她都没脸呆在这里了,她时时想离开滨海,远走高飞,可是,那时的她没有这个能力,她只能微笑着接受这一切,所以青春懵懂的岁月里,除了上学和卖项链,六月的生活里满是无奈和烦躁。

一想起这些,六月就恨的心跳加速,哪怕是过了三十几年的现在,哪怕是佟仁老了骂的少了——但其实他的骨子里并没有悔改,他也没有变好多少,而是她们更包容了。每每想到这些,六月的恨就一如从前,或只增无减,那些往事,像花开,像叶落,即便是不去打开记忆的闸门,它们也会见缝插针的到处流淌:

“六月,那是你爸吗?”六月又想着她都上高二了,放学的路上,还时常有同学指着远处走来的佟仁对她说。

“是。”六月点点头,几年过去了,她已经没了羞愧,只有憎恨。她爸佟仁下了班正往那个女人家走去,六月的学校是他的途经之一,是最近的一条路,六月走到马路对面,站在路边等着佟仁,同学们则在另一边看着她。

虽然六月鼓足了勇气,但她看着渐走渐近的佟仁,还是情不自禁的哆嗦起来,她怕他,怕到一听到佟仁的名字嘴就不利落,怕到一看见他的身影浑身就发抖,怕到好比老鼠见了猫,家鸡见了黄鼠狼一样。

“你们和她一个死德行,我掐半拉眼珠儿都看不上你们,你们最好给我滚远点儿,越远越好。”三天前佟仁下班回家拿东西时还这样吼六月。“不叫你们,我能混成现在这样吗?我当初真是瞎了眼,和你们进了一个家门,我又鬼迷了心窍把你们从农村整出来!我不能自认倒霉!”他脸红脖子粗的吼着六月。他面前的餐桌上摆着他买给自己的炸花生米和烧鸡,一瓶酒只剩了少许:“人家的老婆孩子都把男人供上了天,你们倒好,见了我就像见了贼,#他个妈的,你们除了拖我的后腿,还能干什么?你们怎么不嘎巴一下死了呢!你们这些贱人,贱命。”

六月不敢吱声,也不敢走回小屋里,她故作镇静的坐在门边,她的腰上系着围裙,她的两个妹妹听到佟仁回来的咳嗽声——佟仁每每一进小区的大门,便“咔咔咔”的猛一通咳嗽,那咳声嚣张跋扈,响彻院里,震撼楼宇,惊得鸟儿都飞走了,吓得蝈蝈都不叫了,佟仁的咳嗽声也因此成了六月她们防备他的信号,二月和三月听到这样的预警,第一时间跳窗户跑了出去,六月没来得及躲出去,她正在做饭。

“我是鬼吗?我一回来你们就他妈的躲着我,我供你们吃,供你们喝,还供出毛病来了...”假使六月这时候也出去,喝了酒的佟仁是什么事都能做出来的,所以六月只能战战兢兢的听着,听他骂够了骂累了才会罢休——他骂,她们必须站在他跟前儿毕恭毕敬才行。好在高秀枝也不在家,她去卖项链了,不然,六月都不知道该把心放在哪里。

“哼!你们不让我好过,我也绝不让你们舒服,看我怎么慢慢的收拾你们!”啪的一下,佟仁把酒杯重重的墩在桌子上,吓得六月一激灵。

“我呸。”一口痰吐在了六月的脚下,六月又是一激灵,她看着她爸气势凶猛的从她身边走过,他挺着胸昂着头,朝六月投来凶狠的一瞥,那凶狠使六月的牙齿都在打颤。这就是她的父亲,她父亲在路上给她的招呼,即使六月此刻没有惹他,即使还有六月的同学在对面看着,她的父亲也绝不会装装样子,这让六月怎么能不恨他。

“有种你们就整死我,假如你们不整死我,你们就别想有好日子过,明说了吧,我什么都不怕,我有工作,有房子,有保障,还身强体壮,我担心什么?咱们走着瞧,看最后谁能玩儿死谁!就是最后让你们把我玩儿死了,我也够本了,不亏。”那晚佟仁吃光了烧鸡,喝光了酒,踹门走了,这是三天以来六月头一次见到他的人影。

六月看着佟仁粗壮的又咄咄逼人的背影,憋的脸像面饼一样大,无数次,为了高秀枝她乞求过佟仁无数次,希望他能回心转意,回归家庭,或者他在出去乱搞的同时,回家能稍微的伪装一下,对高秀枝和她们仨好一点儿,只好一点儿就行。可是,六月软的硬的,婉转的直白的,所有的乞求和哀告换来的是佟仁指着六月的鼻子,一次次无情的骂道:

“滚,滚你妈的,和你妈一个#德行,看见你们我就烦,再说,你再说别怪我对你也不客气!”

六月就这样忍着恨,忍着屈辱,在低三下四中看着佟仁终日的铁石心肠和满身的狰狞生活着。甚至有一次在海边——六月要去当兵了,她想她再求佟仁一次,最后一次,如果这次佟仁还是不好转,六月这辈子就不会原谅他。意料之外,佟仁这次没有气急败坏,也没有恶语连天,但他明确的告诉六月:

“你们死了这条心吧,就是大海干了,我也不会改变,你回去告诉高秀枝,老子就这样了,有办法你们想去,有种你们告去,我陪着,但这辈子指望着我回头,对她好,对你们好,不可能的!”六月看着月色下她的父亲佟仁斩钉截铁的脸,急火攻心的倒在了沙滩上,然而,她的父亲佟仁,丝毫没有丁点儿的迟疑和犹豫,转身朝那个方向走去,等六月缓过神来,寂静空廖的沙滩上,只有一大轮明月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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