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地风拂过高原,这一片盐湖四周雪山围绕,平静的湖面像镜子一样,被誉为中国的天空之镜。

春雨轻轻地浇在老人的面颊,一旁的小女孩歪着脑袋,用好奇的眼神看向老人:“太爷爷,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你还会选择这里吗?”

老人的嘴角带着笑意,思绪乱飞。

这位老人叫做麦和平,这个盐湖是他成长的地方,也是成家立业的地方。

老人看着远山,记忆回到了很多很多年前——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他是否还愿意选择支援大西北?

五十年前的傍晚,小镇的烟火气息浓厚,家家户户的烟囱都冒着缕缕的青烟,正是做晚饭的时间。

走在小巷道中,就能闻到每一户做的是什么。

辣子炒土豆……包了土豆馅的包子……做了炸酱面……

麦和平穿着一身洗得雪白的白色中山装,戴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胳肢窝中还夹着一个公文包。

与这个盐湖小镇的巷道显得格格不入,在这里就没有人穿成这副模样的,他是一个例外。

“麦师,我可告诉你,晒盐技术哪家强,茶卡巷子里找老杨,你可不知道,老杨家的晒盐技术是从古代就传下来的,说来也是奇怪,我们是真的派了人去跟老杨学的,就是学不来,这门技术还真是传女不传男嘛,但是人家晒的盐,没有杂质,随随便便就可以上实验……”姜头儿走在麦和平的前边。

姜头儿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是盐务局的小干部,麦和平这些年轻的前来支援西北的小伙子,就是他招来的。

姜头儿虽然是个小干部,但是穿着打扮一点也不像干部,佝偻着身体,眼睛半眯着看人,从骨子里就透着一丝丝的狡黠,裤腿永远都是一个高一个低,说起话来有腔有调的,只是为了凸显跟别人不一样。

麦和平手中拿着一个小笔记本,赶紧记录:“只有老杨家有这门技术活吗?其他人晒出来的盐不行吗?为什么呢?是盐田的问题吗?我这一次作为技术骨干加入我们盐务局,就是为了……”

他说话有声有色的,时不时还带着一点点吴侬软语,甚是有格调。

可是从麦和平的眼神里面就能看出来,他是打心眼里面看不上这些在西北荒蛮之地的“野人”。

从来的第一天开始,麦和平就想着回上海,回到那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地方,有用武之地的繁华之地。

姜头儿是自小生活在西北的,他是个粗人,每顿馍馍咸菜的习惯了,看见麦和平挑三拣四的,也是非常看不上。

他们俩就用各自的方式互相交流,最后还是驴唇不对马嘴的说了一大堆,实则交流根本不在一个频道。

好不容易走到了杨家,那是一个独门独户的庄廓院。

一进院子的门,麦和平就捂住了鼻子和嘴巴,心里想着:嘿,这是人住的地方吗?

“小伙子,你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油盐贵,这些牛粪留着自家烧火呢。”姜头儿白了一眼麦和平。

这个小伙子怎么娘们唧唧的,一点点味道都受不了,他们平时累得不行,跟牛住在一起也是有的。

麦和平站在一侧东张西望,发现院子里面最显眼的就是晒在走廊屋檐下的红色围巾。

由此可以断定,这个家里住着一个姑娘。

“老杨不在,这个杨家也是奇怪,也许老天爷知道杨家的晒盐技术传女不传男,所以啊,这个家里生下的娃都是女孩子。”姜头儿也在四处转悠:“我要是多生一个尕娃(男孩),我也不介意我的尕娃入赘杨家,瞧瞧人家的生活条件多好啊,吃穿不愁的。”

麦和平鄙夷地抬起了鼻子,几乎是用鼻子冷哼了一声。

真是没有原则,好好地做什么上门女婿,一个男人得多憋屈才能去女人家当赘婿。

过了一会儿,进来了一个年过半百的女人,神色傲然,目空一切,朝他们打声招呼:“来了?屋里坐,喝开水。”

“老杨,老杨,你咋才回来,给你介绍一个小伙子,这是了不起的麦师,以后就是你的徒弟了,专门下拉勘探盐田的,我们要开发一系列没有杂质的盐,人家的祖上了不起,喝过洋墨水嘞,知道盐可以做啥肥料……”姜头儿对于一些新兴词汇,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随口瞎编。

麦和平眉头紧紧拧在一起,他是答应给技术最好的老杨当学徒,看看老杨家的绝活儿是怎么练就的。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老杨竟然是个女人,还是一个大字不识的女人。

老杨不紧不慢地将头上的头巾放下来,然后又放下长长的辫子,坐在小马扎上打量麦和平。

“就这?呵呵,姜头儿,你是欺负我们家没有男人,故意给我开玩笑的是吧?”老杨也看不上麦和平。

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不说,光是戴着一副眼镜,下到盐田里面弯弯腰,眼镜掉落下来,还不成了瞎子?

麦和平站起身来就要往外面走,他是高级知识分子,父亲在苏联上过学,母亲是音乐老师,怎么还能被一个农村妇女看不上呢?

老杨也站起来。

突然,从外面吭哧吭哧进来一个黑影儿,还没等麦和平看清楚是什么东西,黑影儿就出去了。

“刚才是什么?”麦和平心中一惊,在昏暗中看向姜头儿。

姜头儿拿出了烟斗,在鞋子上面敲敲,那一双解放鞋是新买的,平时舍不得穿,只有出门的时候,见见下属的时候,才舍得把解放鞋穿出来。

虽然舍不得穿,但是又害怕别人不知道他有一双新鞋子,所以,时不时地还要给解放鞋刷刷存在感。

老杨突然将外套脱了,露出了一身崭新的的确良衣服。

攀比这种事情,她老杨不是不会。

正当两个年过半百的人争奇斗艳的时候,外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妈,就他了,今晚我就给我大(爸)烧纸,我的上门女婿就是他,我不挑了。”

院子里面的人,都是一脸茫然。

那丫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啥意思?怎么就上门女婿了?麦和平差点就要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老杨愣是傻了大半天,冲着墙外大声喊道:“你给我进来说明白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就上门女婿了,谁同意了?就这个人进了咱们家门,咱们不得养他一辈子吗?”

墙外面传来了一声声的叹息。

“反正,就是他了,其他男人我不选了。”女人的声音再次从墙外传来。

声音倒是娇滴滴的,干脆利落,就好像是山间的百灵鸟。

姜头儿被自己的烟呛得一个劲儿地咳嗽,好不容易才缓过神来:“咳咳咳……其实吧……也是一桩美事,小麦同志在这里无依无靠的,你们娘儿俩也是没个男人当支柱,两家和一家,两好变大好,也是我们盐务局的一大喜事嘛。”

麦和平只是想来做研究的,根本没有往终身大事上面考虑。

况且,麦和平从小对妻子的期盼就是,像母亲那样温文尔雅的老师,手中拿着一本书,披肩头发,身上带着花露水的味道。

可是,看见老杨,麦和平就已经对女人完全没了想象。

老杨给自己和姜头儿倒了一碗酒。

“不成,绝对不成,我们老杨家的女婿一定要每顿饭吃三碗面,能喝二两酒,就他?呵呵,算了吧。”老杨很是嫌弃,眼神中露出了深深的不满。

男人,就是能吃才有力气,里里外外那么多事,每个能挑能扛的人行吗?

突然,一个黑影儿哧溜地进来,又哧溜儿地出去。

倏忽之间,桌子上的一个窝窝头不见了。

麦和平左顾右盼,讪讪地问姜头儿:“叔,你刚才看见一个黑炭头飞出去了吗?”

“啥子黑炭头,那是我闺女,盐湖上面鼎鼎有名的杨妮,我就说你戴个眼镜眼神不好吧,就你戴着个瓶底子,会不会遗传后代哟,我们老杨家的基因,是跟盐水泡在一起的。”老杨嫌弃不已。

她歪着嘴巴,眼神撇着看麦和平的模样,麦和平能记住一辈子。

外面的女声又响起来:“妈,不是她我还就不嫁了。”

那个倔强的声音,倒是让老杨产生了几分笑意:“死丫头,人家不是来相亲的,是来拜师的,以后,你就是他师父了,你带着他下盐田,带着他晒盐。”

老杨的笑容,却让姜头儿瘆得慌,这娘儿们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别不是打什么算盘吧?

麦和平此刻觉得自己就像是摆在案板上的猪肉,全然是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他在上海盐务局的时候还是可以呼风唤雨的,局里每个人都要叫他一声科长,他是最年轻的科长。

怎么到了这个蛮荒之地,反而身份不如一个晒盐女。

看看晒盐女住的是什么地方,一个偌大的庄廓院,他呢,只有一间狭小的牛棚改造的房子。

要不是父母亲催促他建设大西北,报效伟大的祖国,他……何至于此。

麦和平越想越觉得憋屈,恨不得明天就收拾东西回上海。

姜头儿跟老杨碰了一杯酒:“老杨,你要配合上面工作知道吗?这是高级工程师,以后我们的发展都要靠他了。”

“行行行,支持工作嘛,放心吧,明天就让他跟着杨妮下盐田,杨妮,你听见没有,你还躲在墙根做什么?”老杨粗着嗓子那么一吼,根本不像是女人。

麦和平打了一个激灵,所以,自己就被姜头儿在谈笑喝酒之间卖出去了?

外面的女声突然矫揉造作了起来:“人家害羞嘛。”

“这丫头,不知道哪里学来的娘们唧唧的样子,见笑了哈。”老杨又是一杯酒下肚。

酒过三巡,老杨就下了逐客令:“天黑了,你们滚吧,寡妇门前是非多,滚滚滚。”

麦和平还沉浸在自己回上海的世界中,突然就被赶出了院子。

突然,麦和平感觉到眼前一黑,好像撞到了柱子,又好像撞到了一只黑猫。

定睛一看,才看见一个姑娘梳着麻花辫子,扑闪扑闪着大眼睛。

但是,这姑娘是真黑啊,与夜色浑然一体,要不是笑起来白白牙齿,他还真是发现不了眼前的是个人。

姜头儿却露出了非常慈祥的笑容:“杨妮回来了,这是麦和平,以后就是你徒弟了,人家可是来偷学你们家的晒盐技术的,你可得好好教一教,上面是下发文件了,你们这些传统的手工艺人不能藏私,要跟国家的步伐一致,知道不?”

“没问题,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总归是我们家的人,我哪能藏私呢?”杨妮说完,一溜烟地跑进屋。

杨妮的声音还从屋子里面传来,惊喜中带着几分兴奋。

“妈,妈,我还是头一回看见这样有文化的人,他跟我们盐湖上的男人不一样。”

“有啥不一样的,是多一个鼻子还是多一个嘴巴啊。”

“就是……就是感觉不一样,跟书里说的一模一样,玉面书生,说的就是这样式儿的人吧。”

“还玉面书生嘞,明天跟你去盐湖上干半天,你还看得上他?你宁愿嫁给村东头的二流子也不愿意嫁给他。”

……

呵!麦和平觉得自己再一次受到了深深的打击。

他堂堂一个大学生,怎么就连二流子都不如了?

姜头儿总算是明白了老杨的良苦用心,是骡子是马,到盐湖上遛遛就知道了。

看来,麦和平也是跟以前的学徒一样,根本学不上杨家的技术,就更不用说做什么研究了。

活该人家杨家这门绝技只在自己家里传。

姜头儿摇摇头,等着看戏。

不过,看着老杨今天把自己赶出门,心中可真是不痛快啊,他已经很久没有尝到酒的滋味了。

姜头儿家里的婆娘把钱把持得紧,家里四五个孩子嗷嗷待哺,钱,已经轮不到买酒。

刚刚打了酒祭又被赶出来,整个小镇子,恐怕只有杨家才能喝得起这么好的酒,谁让人家有技术呢?

为了一顿酒,姜头儿就已经打定主意了,非要让杨妮和麦和平成了不可!

麦和平走在前面,心情不是很好:“刚才那个黑黢黢的,是人吗?”

“这小伙子,咋说话的,那是杨妮,别看长得黑,性格好着呢,是我们的技术工。到他们家当上门女婿,你就有福了,以后每天三顿酒肯定少不了。”

“我看老杨也单着,你咋不当上门女婿去?”

“臭小子,敢开我的玩笑……”

一老一少淹没在夜色中。

麦和平回到自己的牛棚改造的房子中,又想想杨家偌大的庄廓院。

他下定决心,一定要看看杨家到底有什么独门绝技,能让他们住上这么好的房子。

次日清晨,麦和平刚刚打开家门,就看见了小黑妹站在门外等着她。

小黑妹穿着一身花布衣服,黑色的裤子,脚上是一双靴子。

两个麻花辫子又粗又长地甩在身后,头上还戴着一顶巨大的花帽子。

看见那顶帽子,麦和平却认为多此一举,已经晒得这么黑了,再戴个帽子有用吗?

“麦和平,以后我就是你的师傅了,想要跟我学技术可以,我们要立三条规矩。”小黑妹笑起来,露出了雪白的牙齿。

在初晨的阳光中,小黑妹显得更黑了,麦和平暗暗在心中给小黑妹起了一个外号——小黑猫。

小黑妹个子不高,跟麦和平走在一起。

“我带过很多学徒知道吗,我的第一条规矩就是到了盐田,一切听我指挥,知道吗?”小黑妹杨妮昂起头颅,全然一副高傲的模样。

麦和平只得点头,下定决心,等学会了杨家的独门绝技,他就翻身农奴把歌唱。

他要把独门绝技告诉所有的工人,走完杨家该走的路,让杨家无路可走,看看他们母女俩还有什么可拽的。

杨妮一路上不断地跟人打招呼,见人就道。

“这是我的新学徒,上海来的高材生,以前还是领导嘞。”

麦和平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最让麦和平看不惯的是,杨妮再怎么说也是一个女孩子,行事作风全部都带着小子气,喝水咕咚咕咚地发出声音,好像牛喝水一样。

杨妮看见麦和平的一身笔直的中山装,在盐田的时候已经忍无可忍。

“脱了!”杨妮一声令下。

远处的几个晒盐工人看见,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小杨妮,你才十八岁,咋就拿出了教训丈夫的架势训人了?”

杨妮扭过头,麻花辫子一甩,与生俱来的高傲:“管你们什么事,我家的人,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们管不着。”

麦和平吭哧吭哧地把外套脱了,这一套中山装,是母亲亲手做的,每天早晨他都会用热水装进罐头瓶子里熨烫。

父亲说过,作为一个体面人,不管走到什么地方,也要讲究体面。

如今,大庭广众之下脱衣服,已经让麦和平丢尽了脸,接下来都事,却是令他毕生难忘。

杨妮看见麦和平扭扭捏捏的样子,上手就要过来扯下麦和平的腰带。

吓得麦和平连连退后:“你……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到底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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