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宿舍内的女教员们还没有全回来,茉喜像一阵风似的,硬把凤瑶和凤瑶的大包袱刮进了校门外的大汽车里。凤瑶看她张牙舞爪,想要提醒她别碰了右胳膊上的伤,然而话未出口,她就被茉喜推上了汽车。
莫佩兰一听密斯白原来不是要嫁给军官当阔太太去,立刻来了精神,想要多问茉喜几句,然而茉喜没心思理她,一扭头就又跑了出去。
万嘉桂给凤瑶和茉喜预备的住处,是紧挨着后花园的一处院落。院落的格局类似四合院,带着一圈抄手游廊。院子本身方正洁净,到了和暖的季节,摆上花草,必定也是一景。正房一共三间,其中中央的堂屋算是会客厅,两侧各有一间卧室,正好可以平均分配给凤瑶和茉喜。两间厢房也收拾出来了,一间摆了桌椅和两只小书架,算是凤瑶的书房,另一间略显空荡,但是有一架大留声机和几张唱片,可以充作娱乐室。
茉喜朗朗地答道:“不是的,万大哥和我姐姐是从小就认识的亲戚,如今听说我姐姐在这里过得不容易,就找过来要帮帮忙。”
房屋是窗明几净,卧室内的被褥也是崭新柔软,洋炉子提前烧起来,烘得满屋子暖洋洋。大姑娘不能用勤务兵伺候,所以万嘉桂居然连老妈子都提前找来了两个。
凤瑶臊得满脸通红,茉喜却是满不在乎,一路小跑着直奔了莫佩兰的宿舍。莫佩兰愁眉苦脸地坐在房内,认为后排靠边那一间宿舍是风水不利,凡是住到那里的女教员们统一地都有花容月貌,但也统一地都会被军官们勾搭走。茉喜还了她五块钱以及宿舍的房门钥匙,她也懒得接,只问:“密斯白的婚礼,会是在文县举行吗?”
凤瑶是见识过富贵气象的,所以此情此景并不能让她动心。让她动心的是万嘉桂的一个小动作——万嘉桂伴着她和茉喜往院子里走,走着走着忽然扭头看了她一眼,随即一言不发地伸了手,抢过了她怀里的大包袱。
凤瑶是抱着个大包袱来的,如今要走,收拾出来的也依然是个大包袱。将包袱抱出了宿舍房门,她一眼没看住,眼睁睁地看着茉喜跑到万嘉桂面前,公然地伸手要了五块钱。
包袱一转移,两个人的局面就有了微妙变化。本是万嘉桂跟着她走的,现在换成了她跟随万嘉桂。偷偷地用眼角余光瞟他,凤瑶看他这么高大,这么威武,真有一家之主的英姿。
一人的情,也是情。
凤瑶不是刚硬的人,支撑她的是一口气——一口血气、一口志气。她能忍、也能熬,可忍与熬毕竟是难与苦的,忍熬得久了,她也虚弱。
茉喜心满意足地转向了前方,感觉自己和万嘉桂之间又添了一样小秘密。这秘密没什么价值,然而只属于他们两个,几乎有一点像定情信物,尽管也许只是她一人有情。
她觉出了自己的虚弱,也觉出了自己胸中的那块寒冰在融化。或许真的不该再倔强下去了,她想,或许自己应该和万嘉桂重归于好,让自己的终身有靠。自己有了靠,茉喜跟着自己,就也有靠了。等再过两三年,茉喜也到了出嫁的年龄,有自己和万嘉桂做后盾,她一定会嫁得顺利风光,不会像自己这样凄惶。
凤瑶回屋去收拾仅有的几件衣服,和洗漱所用的一块香皂、一把木梳。她走在前头,茉喜落了后,忽然回头对着万嘉桂一挤眼睛。茉喜看见万嘉桂对着自己诡谲一笑,笑得有点坏,像个不老实的大男孩子。
进入堂屋之后,凤瑶没看万嘉桂,但是主动开了口,“哟,水仙花。”
凤瑶认为自己对茉喜有责任,对茉喜的冻疮和饥饿也有责任。这个责任她是一定要负的,就像是欠了债就一定要还。全是天经地义的道理,无需细想,只要做便是了。
窗台上摆着一盘子水仙花,被屋中热气烘着,已经半开。万嘉桂放下大包袱,走到窗前低头看了看,然后告诉凤瑶:“这还是我从河南带回来的,本来嫌带着它麻烦,可眼看它越长越快,就又没舍得真把它扔掉。”
茉喜很容易生冻疮,但是先前在家中的时候,两只脚还没有烂得这样厉害,也许那冷宫似的小院再荒凉破败,房中的炉子是好的,屋子墙壁也是够厚的。茉喜吃的虽然是下人伙食,但是无论好坏,总能吃饱。肚子里有食,身上才能有热气。
说到这里,他抬头对着凤瑶一笑,“从来没养过花花草草,这是第一次。当初刚看见它的时候,不认识它是水仙,还以为是谁给我送了几头蒜。”
依着她的心思,她是万万不愿意“依他的话”,可若是今日还不依的话,茉喜必定饶不了她。她那宿舍屋子靠着边,也的确是比平常房间更寒冷,到底冷多少,她说不好,反正,茉喜脚上的冻疮是明证。
凤瑶忍不住也笑了,一边笑一边垂下目光看花。
等到万嘉桂说完了最后一句话,她垂着眼帘,不看他也不看茉喜,只一点头,然后轻声开了口,“那、那就依你的话吧。”
而万嘉桂得了鼓励,继续又说道:“你养着它吧,说是能开一冬天的花,给它点儿水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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