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四下俱静。
王氏的证词当然可以证明梁仲辉的作案动机,但很不幸的是,在这个案子里,他是死者,人们无法再从他身上证实那些证词的真实性,但从季怀幽身上可以,他曾经是受害者,如今也是,只不过有幸成为了活下来的那一个,便需要承担起整个案子的正当性和正义性。
这是一个相当悲哀的事实,他当然可以解释,但无论他怎样回答,因为那些事实的真实存在,人们都会对此产生不满。如果他说不怨恨,他们会觉得他虚伪,反之,那将证实他亦有杀人动机,毕竟那把刀是他的,死的那个人是梁仲辉。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那道单薄的身影,屏息凝神等待他的回答。
“回大人话,我曾经,确实十分怨恨他。”
白衣胜雪的少年跪在那里,腰背笔直,宛如开在凛冬中的一株青松,那清俊的面容上带着病态的苍白,长而密的黑色羽睫轻轻颤抖,在眼底投下一片青影,他的声音沉静平稳,失了往日的清亮雀跃,像是一夜之间成长了一样。
“我少有才学,三岁习字文,五岁读诗书,七岁入学堂,所有人都说我是天纵奇才,日后定是要去京城做大官的,在那段时间里,无论是我的母亲,同乡还是同窗,他们都将我当作奇珍异宝一般疼爱……那段时光,美好得像是在做梦一样,甚至连我自己都觉得,或许我生来就高人一等,我注定要做那人上人。”
“是梁仲辉的出现,打碎了我的美梦。是他用语言和行动告诉我,我不止能成为人上人,还有可能成为地上的一条烂虫,阴沟里一只人人喊打的老鼠。那时,我很不服气,我想尽办法向他证明母亲他们是对的,可直到最后我才发现,他才是对的。”
“梁仲辉将我从天堂拉入人间,让我认识到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我曾怨恨他,后来感激他。因为我发现做一个普通人没什么不好,我的母亲,我的同窗依旧很爱我,他们没有因为我的平庸而放弃我,我甚至娶到了心爱的姑娘,她聪慧、勇敢,像冬日初阳一样美好……迄今为止我所得到的一切,都令我欣喜且满足。”
“所以,当那一夜背叛发生,梁仲辉的拳头落在身上,我心中并无怨恨,我只觉得他可怜,因为我在人间,而他在地狱。”
“但是,不怨恨并不代表不会害怕,在我被绑在椅子上只能任由他施加拳脚的时候,在我被温许抢走钱袋的时候,在他们想要看我跪在地上像狗一样痛哭乞怜的时候,我无时无刻不在害怕。恐惧是本能,我能抑制仇恨,却无法抑制自己的本能,因为我的母亲,我的妻子,她们都不想看到我那时狼狈的模样。”
“大人,我确实犯下了杀人的重罪,但我并非因仇恨杀人,我是因恐惧杀人,因为我只是一个承担着母亲妻子殷切期盼的普通人,我不能死在那间狭窄黑暗的屋子里,我需要活下去,回到她们的身边。”
在那道声音落下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人发出声音,直到那道身穿紫袍的高贵身影轻勾起唇角,拿着玉骨扇缓缓敲击掌心,公堂中才轰然爆发出如雷般的掌声。
“季秀才无罪!他只是想活下去有什么错?”
“无罪!必须无罪!梁仲辉那样的人渣就该碎尸万段,只挨一刀真是便宜他了!”
“无罪!无罪!”
在一片高呼无罪的人群中,陆北依静静地看着那人挺拔如松的背脊,心中的惊骇震荡久久未能平复。
或许他是为了脱罪才说出了这一番话,可陆北依却能从前世的记忆中得到全部印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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