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嘢啦——肠粉、叉烧包、艇仔粥啦——”卖早餐的货郎驾着双桨小舢板吆喝从晨雾中穿过。一声声仿佛唱粤剧一般的吆喝声带着油烟味儿飘荡在晨风之中。

李春初抬头望过去,却不知怎地,晨雾被江风一吹,如美人被撩开了面纱一样,本来还很是安静的拾翠洲就突然醒了过来

眼前的一切像是长时间发高烧所引发的那些刺眼光芒幻影忽然间涌上来一样,悬挂在丰太商行前四根大旗杆上的四面花花绿绿的旗帜,是英吉利、法兰西、尼德兰、阿美利加四个红毛洋夷国家的国旗猛然就飘拂了起来。

靠近岸边,是一艘挨着一艘排成长长横列的华丽的花艇。它们并列成一条条满是奢靡和幽香的街道,甚至比城里或城郊的许多街道还要宽些。

花艇的上盖都是巧手雕刻,玲珑剔透的木雕,雕刻着花鸟人物戏曲故事,装着一小块一小块拼接的五彩斑斓玻璃窗,窗棂却是油漆描金。

艇内不时传出各色弹奏古琴或琵琶的丝竹音乐的声音。

“洋船争出是官商,十字门开向二洋。五丝八丝广缎好,银钱堆满十三行。”老人笑吟吟却带着说不出的一点厌恶轻轻地吟诵着。

“道长,这就是十三行啊!”老人有点怅然地说着。“看上去金山银海,看上去花团锦簇,看上去烈火烹油!那些洋行番鬼云集,那些行商走舸来往,日日鸣钟列鼎,天天奢侈靡费,是金山珠海,天子南库。可是从乾隆爷到现在的咸丰爷,这十三行得来的银子却是保不住一座广州城!”

李春初正想说话,却见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青年提着一大桶水走了过来,在晨风中,微黑的皮肤上闪亮着晶莹的汗珠,正在朝老人招呼着:“阿公(爷爷),学士泉的泉水拎咗桶来,俾(给)你慢慢饮。”

老人爱怜地掏出一方手帕,给青年擦了擦头上的汗,说:“当儒,攰唔攰(累不累)啊?”然后说:“快点见过李道长!”

那青年规规矩矩地对着李春初行了长揖礼,李春初忙道:“不敢当。”便伸手去扶,他双手刚托住青年的手腕,却觉得青年正在用力拜下去,不觉手上劲力向上一吐,便将那青年硬生生托住,竟是拜不下去。

青年脸色一变,道:“道长好气力!”

老人却是笑道:“你估你学咗两手三脚猫功夫,食过两晚夜粥就得啊!李道长系半仙来噶!龙虎山授嘅仙官,你一个凡夫俗子点会得呀!”

老人叽叽咕咕的广州粤语,听得李春初满头雾水。

青年人忙双膝跪倒,抱拳说道:“小子莫当儒,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仙人道长,请道长恕罪!”

李春初有点哭笑不得,将莫当儒扶起来道:“莫要行此大礼!不过贫道见你似乎习练过武功,似是颇有根底。”

莫当儒红着脸道:“小子习练的是我莫氏族人自家的‘六度阴阳掌’,不过是家传的把式,算不上什么?”

李春初是武术大家,听得这是一门没听说过的拳术,不禁大为好奇,道:“哦!可否与贫道讲讲你家的‘六度阴阳掌’?”

莫当儒扭头看了看老人,见老人点头含笑,便鼓起勇气道:“我莫家先祖福田公避难到了惠州府沥林镇伙岗村,生硕士、达士二公,达士公曾学艺于少林寺慧真禅师,技成后返回火岗村,组民团保境安民,举梅州乡进士。这门武功皆是族人相传,不传别姓,所以又被人称为‘莫家拳’。”

“传拳的族兄说这拳法有步法灵活,手法紧密,攻防结合,拳势勇猛,刚劲有力,是所谓拳行如虎势,脚踢似龙威。只是小子没练到家,使不得到这等本事!”

李春初点点头道:“原来如此,这是你莫家秘传的自家拳术,那贫道却是不好说什么观看之类的话了。只是拳术武功一道,只是技击而已,无论如何精强,皆需用于保卫自身,护卫桑梓,切不可争强斗胜,那便是违了拳术传法之人的初衷。”

按照武林规矩,这种秘传家族的武功都是不会在外人面前演练,所以李春初并没有强求一窥虚实。而且这拳法出自于南少林一脉,虽是秘传武功,但对于李春初这等武术大行家而言也就没有什么特别的了。

他正要告辞而去。忽然又有几个青年呼哧呼哧地从远处奔跑而来,一路上大呼小叫地喊:“当儒,当儒,不好了,你快去帮手。”

坐在这里品茶看江景的人都侧目看向这几个青年。

这几个青年一个个都跑得满头热汗,盘在头上的辫子都跑散了,在身后一颠一颠地跳跃着。

“出咗咩事?”莫当儒问道。

“大件事咯!为咗争水,同隔离村打起身了。你快啲返去睇下喇。”一个青年叽叽咕咕大声说。

这下,几个老人都吓得站起来,都去收拾东西准备回去。

“争水?”李春初觉得奇怪,这广州城濒临大海,水网纵横,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缺水的地方,怎么会为了争水搞到两个村子斗殴?

“道长!你莫要看这广州处处是水,却是缺水得紧。只因广州靠海,井水多是咸苦难以饮用灌溉,除了山上泉水和一些地方的井水,都是没法用。”老人叹了口气道:“年年咸潮,便是明证,虽说如今多有可以勉强饮用之水,其实也还是咸苦居多。不若道长与老朽一起回村一看。”

李春初点头,便一路随着他们一行人去往村中。

其实村子离拾翠洲还是有些路程,是荔枝湾涌的一个不算大的村。只见乱哄哄数百人在那里拿着锄头棍棒胡乱在空中乱打,有几个头破血流的村民正躺在地上胡乱哼叫。

“佢地班契弟,把水闸关咗,我哋点么帮啲禾苗淋水呀!”老人似乎是有身份的人,所以他一到来,这些乡民就围着老人叫嚷诉苦。

老人嗯了一声,没有说话,而是分开人群走向躺在水闸旁的几个头破血流的乡民。这些乡民一个个衣衫褴褛,滚得一身泥土,加上脸上身上的鲜血,看起来都十分凄惨。

其实这些乡民也不算是负伤很重,只是被殴打得破皮流血,脏污满身,加上震天的嚎哭,控诉,倒是颇具可怜模样。

对面也走出来一个身穿长衫的中年汉子,见到老人,却是拱了拱手,用官话道:“莫公,你是秀才公,这般场面却是如何才好?”

在明清时期,一个有功名的秀才,不论贫富,在当时全国大多数人都是文盲的情况下,都是有社会地位的读书人,一般而言,乡村里出现大事小情,多是本乡本土的秀才出面进行调解谈判来解决事端,实在不行才去官府。

莫老人咳了一声,道:“黄爷,贵村与我村相邻共水,官府定过乡约,缺水之时,这河涌之水须得放水与我村耕种饮用,你村之人私自关闭水闸,断我水源,引起争执,还又打伤我村之人,便是去番禺县里打官司也须是贵村的不是!”

中年汉子黄爷蹙起眉头,道:“贵村的莫二狗私自挖渠引水,才引起关水闸之举,说起来却是贵村的不是。”

莫老人淡淡地说:“莫二狗挖渠引水是因为贵村在上游以水车汲水,导致到我村已是水量稀少,不得不出此下策。贵村地处上游,水量本就较我村更易得,却以水车汲取多水,如此而为,使得我村水量稀少,灌溉不得,难道真是要让我村乡民沦为饥渴之鬼?”

中年汉子黄爷道:“我村田地较贵村为多,自然需要水量更多,用水车汲取只是减少人工气力,并无不妥,至于贵村水量稀少,只能怪老天爷给贵我两村的淡水溪流太少,顾得一处便顾不得另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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