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东汉末年黄巾起义,不知过了多少年,总之不是去年,也不是前年,要更久……
当时的我还小,对时间和历法没概念,脑袋里词汇量也很少。我不识字,据爹说村里以前是有个小学塾的,后来教书先生跑了。爹觉得那先生应该是投黄巾军去了,黄巾军的口号说得多好啊,不识字的爹都觉得好,那先生是有学问的人,肯定会更加觉得好。我对黄巾军也没概念,只是经常听爹念叨多了就把那句歌谣记熟了。我觉得那应该是句歌谣,听着比“千里草,十日卜”好听。我曾问爹什么时候是甲子?因为到那个时候就天下大吉了。
我不知道自己的全名,爹说本来想请教书先生给取个大名,没想到那先生在我出生前就跑了。我只知道自己的乳名,村里的长老说男子汉应该要有自己的大名。我就问爹啥时能给我取个大名,他说能活下去等到世道太平了才值得在乎有无大名。
在村子被烧毁后,在见着尸横遍野从害怕到麻木后,爹决定带着我到汝南城里投黄巾军。饿肚子等了两天后终于见到了传说已久的黄巾军,他们旗号上写着什么字我们不认识,但他们头上裹着的黄巾让我们确定那就是黄巾军。爹在道旁远远地就挥舞双手高喊“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欣喜无比,我也高兴的跟着喊,我是替他高兴,同时也在想他参军了我怎么办。
黄巾军队伍根本没做停留,绝尘而去。爹很失落,我却依旧高兴着。没多久又来了支军队,在城外就开始四处抓人。我们想逃没能逃走,他们抓着爹,爹大喊“我还有孩子,我得活着,求你们放了我吧”。一个骑在马上的头目说“抓你就是给你活命的机会,加入我们去打仗有饭吃,饿不死”。一下子抓了很多人,爹也放弃了挣扎,只求他们先给我口吃的,说孩子已经两天没吃的了。高坐在马背上的头目哼了一声,深看了我一眼,从怀里抛出一块馍,我居然接住了并且看清楚了那块馍从空中落下来的轨迹,很清楚。
我与爹都流泪了,我鼓起勇气问“你们要把我爹带去哪?”那人答“我们在追击黄巾余孽,他们往颍川方向跑了。”那头目又看了我一眼说道“你个孩子傻乎乎跟着喊什么黄巾军口号,黄巾之乱都十几年了,当初的头目悉数死掉了,现在只剩些余孽全是秋后蚂蚱。”我与爹听着目瞪口呆,面面相觑,我们还以为黄巾军仍红红火火。我再问“那到了颍川之后你们接着再去哪?我还小,无法参军,但我想一直跟在我爹的队伍后面,你们去哪我去哪。”“你这小孩……,皇上已经被反贼赶出了长安,目前在逃难路上,剿灭了这拨黄巾余孽后,我军要去勤王救驾。皇上都在逃命,他比你大不了几岁,你也快逃命去吧。”说罢头目就调转马头挥鞭起跑。我隔着十几步距离大喊道“你们是那支部队?以后我好去打听你们的下落!”头目指着不远处的军旗道“看到那个曹字了吗?我们是兖州牧曹操大人的军队。”当那一股飞尘淹没爹的背影后,我开始跟着往颍川方向的流民群走。
一路上白骨尸骸混杂散落道旁及荒野,车马痕迹和足迹杂乱叠加的官道上时不时遇到泥土被渗透成浅暗红色的路段,有的路段车轮坑里仍积满着血水,腥臭无比,不得不从荒野草地上绕行。有时走着走着天黑了,有时走着走着天又亮了,人已疲惫加麻木到不会去数到底过了多少个日夜。路上总能遇到飞禽走兽,有时遇到溪流还能用衣服捞鱼,那时候的野外生态密度是一路上能让人活着的天赐生机。不能跟随人太多的群体逃难,因为容易成为军队和盗匪袭杀的目标,也不能跟随人太少的群体,容易被同路人袭杀,更不能落单,因为要防止成为猛兽的目标。就这样我竟然真能一路从汝南走到了颍川。到了颍川曹操的军队早已走了许久,只余一部分留守颍川。我问了一个又一个军人,没有一个回答说见过我爹的,许多连都不回答。我留心每一个所看到的军人,也没有一个是我爹。我们这辈子就这样了吗?他甚至还没来得及给我取大名呢……
生逢乱世,经历和见到了太多生离死别,泪水或许是干了。我只是默默的走出了颍川城,在城外的芳草斜阳里呆坐看着无数被车轮碾压、人马践踏的小草,似乎与它们没多大分别,在没饿死或是被杀死之前,就是熬着活着,什么时候车轮碾压过来或是马蹄践踏过来,就认命默默的受着,受得住就继续扭曲的活着,受不住死了也就死了。
不知呆坐了多久,我抬头看着天上的白云,一朵朵还是那么会变化那么美那么熟悉,跟记事起觉得最快乐的日子里看到的白云仍然一样,天也仍是那么蓝……
一个声音响起“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看着那个头顶发髻,髻上横插一支木簪的人,他的须髯很美,有着与其他人不同的眼神,那是一种我没见到过的温和。
我问“现在是甲子年吗?”
他道“现在是乙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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