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71年十月里的午后,伴着声声海浪,一位阳台上的老人眯入梦境。
梦里,他无端跌入一个教学楼的长廊,站起身,回眸间,长廊另一头荧荧走来一个桃红色的身影。
他回过身,女孩的脸庞渐渐清晰,神色里泛着某种担忧和拘谨,眼睛似写满故事的信,使他不舍离地望住她,脚下也开始不由自主地迈向。
一步又一步,走到互相的面前时,走到一伸手就能拥抱的距离时,两个人才凝望起彼此,深深浅浅地笑了:哦,他们是故人!
她欲伸手向他,却又胆怯缩回;他便坚定地展开双臂,但没有如愿抱住她;她终于勇敢着扑向他,却越过他的眼前一头扎进深渊;他惊诧着要去拉她,但见长廊的窗户陡然投入火烧般的光芒,脚下的地面猝然塌陷……
脚下的地面如影般鬼魅地无限延展,他四下里去寻,看见刚才还近在咫尺的人被抽长的空间不断递向远方。他想要再奔向她身边时,脚下的路已经变得迷离,他恍恍然,如失了方向在迷雾中航海的船,四周扑朔着她的影,再无法判定她在的方向。直到熟悉的环境彻底崩裂,地面幻出一架长长的桥,桃红色的身影于遥远处闪跃成一颗星,漂游向他看不穿的远方。
他曾以为长廊的两端是他们之间最远的距离,他们既是相向而行,只会越走越近,却没想过,感情的世界里,距离从不是肉眼可辨的二维、三维量度。一脚空门,万劫不复。
醒来的时候,他得到一条消息:她永远地去了另一个世界。临终前,她选择开放自己一生的记忆,上传到“心河”中的实名“心体”。这便意味着,除了部分公开的内容,每个被她认识、记忆、怀念过的人还可以通过自己的身份私密地进入到她的心体,观看在她的记忆里属于自己的时空、情境,甚至可以在她怀想、思念自己的时空里参与其中与她互动,实现自发自主性的沉浸式体验。
他略显迟钝地消化着刚才的信息。午后的阳光把整个世界照得明亮而耀眼,天空一碧如洗。十月份,这个渔岛还有蝉鸣,海风带着独特的海腥味,荡漾开来。
他淡漠地垂下眼,食指正一下一下轻轻敲击着椅子扶手。他的手指已是老年人皱巴的皮肤纹理,他缓缓地想:这一生,走到这里,快要落幕了。他的手指失控地重复敲击的动作,意识一度模糊,再次恢复时,胸口一阵淤堵。他才想到,这个世界不会再有她这个人了,任何一个角落里,他看得见的看不见的角落,都再也不会出现她的身影、响起她的声音……
不远处的海滩上搓揉出一条又一条洁白浪花,阳台旁的树荫漏下晃晃悠悠的光斑,他抬起眼,脸色凝重地向海的深处望,望着,望着,望见一片异乡的风景。
老人缓缓从躺椅上起身,走进书房,在椅子上对着关机状态的电脑坐了一会儿,再次站起来,目光怯生生地望向墙角的监控,手指颤颤巍巍暗自操作了一个开关,表面却不露声色地走向洗手间。出来时,整个人精神了些,眉毛间还沾着刚才洗脸时没擦干的水珠,他稍稍低头、脚下的步子快了起来,走到那扇门前,摩挲着指肚——
“爸,您睡醒了?晚饭有什么计划?”
老人好像对这个凭空响起的声音早有防备,低头不吭声,默默把手指放在门边,随着一声智能语音“欢迎……”响起,他的身子也灵活地转入门后。
“妹妹快看,姥爷真厉害,他又找到开关了……”
老人把门推上,也把监控里传出的声音隔在门外。眉眼间若有若无地流露出几分胜利的喜悦。
那份短暂的喜悦只停留片刻,在他的眼底映入那套VR设备后便全然消散。蓝灯正在闪烁,设备已进入启动状态,他迈着步子走近它,直直地望,怀想着什么,又促然低头,怅然若失。
孩子们现在管他,比当年他管他们还要严格。他心中藏着的秘密,万不能被他们知道。
他穿上装备,心上像有一只猫在踩走,无声地起伏。他没敢带耳机,怕沉浸式会让他放松在现实中的警惕性,接着,登录上星河账号,搜索到她的星体。像个背着家长偷偷打开电视看动画片、或是上网打游戏的孩子,年近八十的魏子津一双眼睛盯着星体简介,一对耳朵却提拎着心尖察听着周围的动静。
他很容易便能进入她的星体,一些必要的身份确认流程都无需办理。他没有多想,壮着胆子继续走向检索台,在时间维度上调取了记忆,随后震惊地发现,在她十五到二十一岁近七年的时光轴上,密集地显示出他可游览及体验的权限提示!他强装淡定,与此同时,耳畔传来一声响动,他心虚地冒出一阵冷汗,心脏扑嗵嗵,迅速退出她的星体,另打开游戏界面……
又竖着耳朵听半天,才发现是虚惊一场,并没有孩子回来。他呆呆地愣了一阵子,平复好紧张的情绪,才拿起耳机戴上,乖巧地进入休闲娱乐社区——寻找老伙伴玩起老人版益智游戏。
女儿很快在星河中找到了他,以虚拟人的形态进入到他的游戏房间:“爸爸,这会儿身体有什么感觉?”
在星河里,他很容易被认证了父女关系的女儿追踪到,可以说是无处可逃。他看也不看地敷衍句:“挺好。”
“还跟我赌气呢小老头儿?那您记得为什么生我气吗?”
他听罢,抬头看看女儿,一脸茫然。他答不上她的提问,脑袋里的信息松松散散地,他说不出个所以然,但他确实下意识提防着儿女,总想躲着他们。
“这游戏您也别久玩,多出门逛逛,去买晚饭要做的菜,给自己用心做晚餐!做出来还是得分享给我啊。今天我这边走不开,就不去看您了。”
他微微蹙眉,显得弱小又无助,迟疑了一会儿,顺从道:“知道了。”
女儿临走时忍不住走上前拥抱了他,语气也不再像个教导主任,变得温和:“别再偷偷跑去看妈妈了,爸爸!逝者已逝……”她突然抬脸对着他,像幼儿园阿姨那样慢速度吐字,“既然我们还是活着的人,就要——”故意拉长,期待地等他接话。
他不记得他们就这种开头的话达成过什么共识,木木地望着女儿,不言语。一边另在内心悄悄疑惑,孩子的“妈妈”是谁?
“郑重去体验生活、感受生命,不辜负每一下心脏跳动、呼吸循环……”
他只觉得脑袋发轴,并不想有太多的思考和对话,微微点头表示认可。
女儿离开后,他也无心游戏了。返回星河全视角广场,看着不计其数的星体、来来往往的飞星,突然感受到一种不着地的孤独。他随便选择了一个面向公众开放的历史人物星体,开始了北宋末期一位征战沙场的将军的人生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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