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就又要来犯代国了呢。”等等等等,一连串信息说得张伟已然懵圈。晋、二荀之知氏、西戎义渠、秦国、燕国、代国、雁门他都通晓,怎的除却那宣国,又突然冒出个劳什子璆(qiú)国?而且晋阳不是春秋晚期才开始兴建,确立为赵氏的都城吗。
庞大而驳杂的信息一股脑地汇入张伟这头,让他不禁为之发蒙,足足过了一会儿,他才生出一股自个是不是被投放到了某种策略游戏的魔改剧本里的错觉。毕竟相应的信息结合在一起,已然明确的告知他,不单自个进入的时代从最初推测的春秋中期变至春秋晚期,晋国以北更直接略过林胡楼烦等少数民族,诞生出了一个侵略凶恶更胜于匈奴的国度,且其掌握的工业水平相当惊人。
光把宣国这煞人战绩一说,不消张伟这读书人分辨,李二根自己已是心里打鼓了,他听闻那宣国人尤其酷烈凶残,每克一地,不单好将敌国阵亡将士筑成京观,更嗜杀黎庶成性,即便待遇稍好的也是充为奴隶走兽,供人亵玩。想着想着,就不禁两股战战,喉头打梗,说不出话来,而那头张伟也在忙着分析线索,重新对世界建立认知,三人组成的队伍自然变得沉闷起来,直到回到村中,杜大娘领着李二根回家认亲,将木桶交付给张伟,教其帮忙倒进水缸,才打破了这许久的沉默。
与二人道别,替大娘把水缸装满水,张伟转身便回到家中。不得不说,李二根这手透露出来的信息,助他把认知的大世界给构建出框架来,只可惜实际上并无太显著的作用,除非他能在这年代里顺利无虞地穿行秦地或者燕地,再以兜圈的形式进入所谓的宣国,才能确保自身的人身安全,而且还是不考虑是否存在路引关牒户籍的存在下。
而如若就连知氏也阻挡不了宣国人南下的步伐,张伟真不知如何是好。于他心中,从春秋中期至战国早期,唯晋国兵力冠绝天下,若是晋国尚且不免战败灭国,只怕老秦七世换来的一统伟业便被人家一代一蹴而就了。而当中最让他感到匪夷所思的是,李二根说的近些年,宣人屠灭璆、义渠国、燕三国,西吞秦地,纯粹战事方面暂且不究,后勤辎重的补给问题要怎么解决,难不成还真是一味地以战养战?而且就算打下来了,彻底灭其社稷宗庙,取决于现下的阶级构建与人文环境,可不是按下劳什子招降选项,就能让一氏族衷心归顺,为其好心治理旧国故地的。
在放到战争层面来讲,一个军事强国从北境诞生,与之相邻的国家奈何不得,是否会展开求援或是缔结诅盟纠集联军,共伐威胁?张伟的答案几乎是肯定的,光是历代争霸战争中,晋国就有过不知多少次召集附庸盟友援军共同参与战事的实例。即便僻陋如吴越,伐楚时也会不遗余力,寻求周边凡是可以联络的力量。
那么拧成一股的北部诸国,尚且阻绝不了宣国进发的趋势,单凭晋国一国?厘清之后,张伟难免觉着晋国前景黯淡,亏得他不是真赵孤,要同赵氏晋国休戚与共。那么当如何规划逃难的路线呢?老实讲,他充其量只简单看过几遍地形图,并未有过实际勘探,再者爱好而已,对当时重要城市也只有一个粗疏的了解,因此很难预判宣国人日后的行军路线,是否会波及这疑似吕梁左近地带。
结合地缘来说,他其实很难理解宣国为什么要啃三晋这块硬骨头,是华东不够富裕丰饶了,还是中原缺乏吸引力了?何必要在山地高原里艰苦行军,在雁门晋阳等重镇中寻求突破。但他终究不大懂军事,掺和不了其中,唯有当个“元嘉草草”里的仓皇北顾的南逃人来行自保之举。只是这在心中国暗自筹划的逃跑,同样是个技术活,方方面面的因素需考虑到了,再加些运气庇佑,估摸着才能成事。
尽管一身劣势明显,但他好歹还是有些优势存在的,这第一点便是大势,哪怕目下时代的局势像极了电脑游戏里的魔幻的自定剧本,但也依托于春秋而生,因此在得知宣国彪炳的战绩后,几番忖度,他已认定其难以力敌,晋国一方败势占多,故可提前早作准备,将诸如干菜瓜果等易于携带、方便储存的干粮提前囤积。只是既要锻炼打熬身体,又有攒下干粮以备后患,实属两难之局。
好在他第二点的优势是时间,单以时间而论未免空泛,不过作为后来者,他清楚地知道雁门和晋阳的厉害,一者天下九塞之首,力阻多少外族,一者为李唐以后历代龙兴之所,军事重镇,哪怕赵武灵王尚未出世,兴建起赵长城,单是这两条防线,就足以争取到老长时间了。而在这前线鏖战的当口,他仍需采取“苟”字决,扎在李家村,以免外出不慎就被亟需兵力补充的前线拉了壮丁。
所以若真格制定出详实的逃难方略,他应在雁门告破,宣国人灭代,进发晋阳之时,提前储备好干粮饮水,一路向南逃窜,期间尽量避免减少穿行各个城镇,以及供车马驱驰的大道,方才有可能完好地南逃至楚或是沿海吴越。
当然,方略和实际还存在着众多的出入,需一步步地调校完善。譬如他凭何知晓雁门告破,然后率先逃难?不入城池不与人通,焉知身在何方?“呜。”他长叹一口气,要是此地能成为一处宣晋两不管地带当多好,省得他殚精竭虑,费神劳心地思考怎么逃遁保命。
张伟伸了个懒腰,因溪边冲洗了一番身子,又走了老久,使得他暂时不想重复训练。走到窗边,抬首看眼天色,才惊觉已过了正午,不知因何缘由,走了那么久他并未觉着太饿,难道是昨晚无意中咥了好几张饼的干系?不管如何,张伟还是决计出门,顶着烈日去逛荡串门一圈。
他的第一站不是毗邻的杜大娘家,而是昨日教过那群孩子们的李青家,有着先生这层身份作为纽带,家访这事还算比较容易的,只是当他叩门造访,迎接他的并非是昨日早间相会的汉子李青,而是那位失音的妇人。就着张伟意愿,他自然更希望与孩子们的父亲会面,毕竟谈学业之余,他还能获取些关于战事要人等从军才知的情报,即便熟悉的历史已然出现紊乱,可由着事迹脉络总归有迹可循,能发现节点,而换了妇人,他便只能也只好谈孩子们的学业了。
随着妇人挥手招呼,将他迎进门内,安置在主屋里坐下。落座不久,妇人又向他歉意地一笑,转头一掀帘,又折身往庖厨里去了。待等了一刻左右,妇人才端了两碗稀粥一碟咸菜出来,招待着张伟用饭。张伟摸了摸鼻翼,老天明鉴,他可不是来打秋风蹭饭的,但他人盛情未免难却,张伟也就只好坐定用饭。
虽先贤有食不言一说,但以食为天,将饭桌当作联络感情,维系关系场所的老百姓哪管恁多,只啜了小半碗稀饭,夹了几筷干菜,张伟便主动问道:“嫂子,石头他们几个今天可好好复习功课了吗?”
固然是张伟的没话找话,可妇人还是热情地颔首应答,而张伟却已找不到话来继续,只得大口扒拉着碗底的米粒,等过了片刻,碗底一空,才佯装夸奖来打算结束对话,道:“嫂子与大哥真是教育有方,孩子们可都聪明得紧。”而张伟的闲扯却换来妇人灿烂的笑靥,旋即他见张伟碗底一空,斜着头向他看去,似在询问要不要再次为他成一碗稀饭。
张伟连连摆手,口中直道:“不必不必,我已吃好了。”妇人见着此貌,也加快了扒饭的速度,而后将餐具收回厨房。厅堂里独剩张伟一人,他徐徐站将起来,脸上泛起了自嘲的笑,某些时刻与人交际真如对镜,将自己的卑劣与机心映射得越发丑陋,分明他只是想获取外界的信息而已,可隐藏着的自己与这些诚恳而热切的人一对比,总像是另有图谋的不轨。
过不多时,失音的妇人提着一桶装好的稀粥出来,似要出门与孩子们和丈夫带饭,张伟也收拾好心情,便缀着这李家大嫂一同出去,又帮衬着相送一阵,顶着烈日在黄土道上逛荡的张伟才闲了下来。经晃眼的阳光一刺,他倒有些茫然了,固然有心打探情报,可残留的影响令他有些兴致缺缺,再加上放眼望去村里空空荡荡的,估摸着不是在家中躲暑,就是下地干活去了。
张伟左看右看,择了处背阴地界蹲下,暂且避避暑气,打算稍后再回屋。哪想他蹲下不久,对面就响起一阵熟悉的声音,“赵老弟?这,你对面。”指引着张伟向他看去,李二根露出个灿烂笑脸,浑不像不久前才亲历悲痛。
他也在一背阴处猫着,张伟走了过去,见他到来,李二根朝他抛了个物事过来,张伟合掌接过,摊开一看,才发现是个青绿果子,李二根正不住嚼着。这村里还真是民风淳朴,见着人就送吃食,张伟刚把果子送进口里,咬下一口,眉宇就拧成三川水,万叠山,原因无他,委实那果子滋味又酸又涩,迸出的汁水还透着一股青橘气息。“莫吐了,这果子生津补水生津的。”经他一提醒,张伟才止住吐势,无奈地看向他。
李二根扬起嘴角一笑,浑如惫懒的狡童狂且,他一面咬着果肉,一面含混地对张伟道:“老弟莫要见怪,开个顽笑。”这种无伤大雅的顽笑,除了上下铺和隔壁床的那几个,张伟已近好久没体会到了,但还能如何呢,还不是玩着伦理梗笑着像父亲一样把他们原谅。
见着张伟并未恼怒,李二根颇为心喜其大度,径把心里话吐露出来,“老弟啊,哥哥我算是认命咯。每人有每人的命数,强求不来的,我那哥哥与几个弟兄,命里合该有此,就是我发见早了知会一声,应也避免不了,说不定还要把自个儿搭上。”张伟虽不明白他情绪转得换何以如此之快,但出于不喜这命数既定之说,二是觉着有扰氛围,索性转换了话题,与他道起家常:“奔波劳苦,李兄怎未休憩歇息一番?”
“昨个借着月色,看离家不远,我就好生睡了一觉,早上又灌了那么多溪水,不然哪有气力同老弟你说话?老弟若想劝我休息,不妨与我来出蚩尤戏,待精力消了,保准我俩各回炕上睡下。”后人观史,多依据史官椽笔与野史传说,张伟亦不例外,哪会知道这蚩尤戏是什么民间把戏,因此问道:“蚩尤戏,那是什么?”
“老弟莫不是书读迂了,怎的蚩尤戏也不知?来来,我使与你看。”但见那李二根沉腰跨步,身往前倾,双臂屈曲,十指微分,仿佛趁着不备便要猱身而进,如牛拱一般将人掀翻。单看这把式,张伟心中已然明了,这所谓的蚩尤戏啊,即后世之角抵相扑。脑海蓦然回想起戴着自由头巾和黑色背心的身影,嘴里呢喃着什么嘀嗒范特西乖乖站好,张伟就一阵发怵,连连摆手道:“李兄说得是这个啊,我知道了,使不得,使不得。”
二人一个嚼着果肉咬牙作角抵架势,一个把酸果挪在腮帮,以至说话都有些含混模糊,眼见李二根仿佛要冲上来同他强人锁男,张伟连连挥手道:“毋须如此,毋须如此。”旋即又转了个新话题向李二根问道:“李兄,适才我回屋冥思苦想了一番,也不记得是在哪里听说的宣国,烦请你再说道说道?”
李二根这才收了架势,重新蹲了回去,戏谑地笑道:“老弟莫不是想投效宣国?”旋踵又摇头笑着自语道:“话说回来,谁又不想在个安平少战的国家呢。”他把没什么汁液的果肉嚼碎咽下,然后道:“这宣国呐,起先我也不知,直到这获麟八年,举国伐我邻国雁门,代国求援与我国,这经历才广为流传。”
等等,获麟八年?晋公纵有不臣之心,也不至于私设年号啊,而且他明确的记得年号之制始出于汉武,伴生于祯祥,而且晋公此时应是被六卿还是四卿迫害得毫无还手之力了吧,难不成是晋国列卿私下设的?毕竟不传六耳,张伟也就壮着胆子问了。
接连寻到张伟这读书人不如他的地方,李二根笑得更是欢脱,与他道:“老弟你说好笑不好笑,这获麟啊,是那劳什子鲁国国主为天下取得纪号,他言甚古有十纪,每纪二十多万年,至今而止,新纪当为获麟。我们百姓图个方便循了叫法,谁想列国诸侯士大夫也是如此,纳了过去皆叫获麟。可我听人说,这获麟分明是那鲁国国主西狩得了个物事,回去问那孔夫子,孔夫子说是麒麟,他就壮着胆子连正朔也不过了,公然宣称新纪名为获麟,区区小国这般自大,偏偏列国不以为意,真是,真是......”
张伟并未助李二根圆话,他已沉浸于得到的信息里。鲁哀公十四年,西狩麒麟,问于孔子,自此三传春秋麟书绝笔,同年,齐田常败阚止,遣人追至徐州弑齐简公,次年,荧惑守心应宋分野,司马子韦三献移相移民移岁于宋微子,皆不纳而有天高听卑,荧惑三徙之说。其后四年,由春秋而至战国。
终于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找到了自身的锚点,同时间接证明变迁并非因自己这只蝴蝶,张伟阴沉的心绪稍微好转,继续向李二根问道,“嗳,二根兄,大人物的事情我们哪管得了,你继续。”随口变化的称谓愈加拉近了距离,看读书人对他这么推重,李二根也不计较甚鲁国了,继续道:“知将军为我大晋正卿,亲赴雁门,助代国御守来犯的宣国北狄,不到一月,教其寸功不立,更反攻出去克敌制胜,教其灰溜溜地滚到西边去咯。”
宣国人源于狄人?也不好说,张伟大致记得在晋燕夹持的中山就是白狄人,难不成这宣国取代了中山?且雁门作为北地门户,晋国抽兵援助,被外敌袭扰掣肘,可还有余力理会勾践灭吴?经战事之故,代人与知氏搭上线,磨笄山上被赵氏吞并的悲剧可会不存?挟战胜之威,又途经熟悉了赵鞅主营的赵氏都城晋阳,往后的晋阳之战是否会起了变化?未来产生恁多变换,张伟却奈何不得,只能安心作个顺应者催促着李二根继续讲下去。
“哪想那宣国犯边不成,只三年间,竟吞并了璆国和义渠,向东灭了燕国。之前燕国向我大晋与齐国求援,我大晋派了你这姓氏本家的赵氏家主,齐国派了鲍氏家主襄助,结果都落了个大败,眼睁睁看着这老燕国的地方被狄人占啦,前线的士兵还推诿说那宣国战将扎古打非人哉,非人哉,我李二根都替他们觉着丢脸啊。”
奈何敌军有扎古?他依稀记得狄人似是也出姬姓,怎会取了个这种风味的名字。抛开这诡异的名字不谈,赵氏可算是栽了,外援兵败折辱于内,原本倚靠磨笄得来代国也将不再作为纵深,单凭晋阳可能抵挡二十年后的晋阳之战?当然,外有强敌,他料想四卿也不会过于倾轧,只是晋国真能在宣国的兵锋下保存下来?张伟不敢底定,同时也未想到在后世留下个目无余子,穷兵黩武刻板印象的知襄子知瑶竟是这样的狠角色。
“说来也奇,那宣国灭了燕国以后,也未南下进犯我大晋与齐国,而是又向西边去征讨谁了,这兜兜转转,没想到又迎着代国来了。”即使张伟再对军事一窍不通,也觉着宣国没个统一方略,浑像只无头苍蝇,嗡嗡着招惹西边的少数民族,南边的秦、晋、齐三国,以及可能还存在的箕子之后的朝鲜国?虽说秦国正在四代,晋国内斗严重,齐国田氏忙着消灭世卿望族国、高、鲍、阚止等,可一口气撄怒这么多势力,岂非取死之尤?偏偏当死而未死,还继续撩拨与晋国接壤的代国,这不得不令张伟都要怀疑这世界是否存在什么超自然力量了。
“这狄人恁地跳踉,列国就未兴兵讨伐?”李二根却是摇了摇头,答道:“这个嘛,我就不知了。”说不定是有举措而未竟寸功,否则传扬美名,宣示国威的舆论造势岂有不借题发挥的道理。听到这儿,张伟喉咙都有些发干,忙抱着那颗酸果咬了一口,经汁液味道一激,又问道:“二根兄,那你觉着知上将军可能抵挡宣国兵锋?”
“这是自然,知将军正当壮年,又曾克敌有功,宣国哪打得过来。赵老弟,我同你说,我是觉着我哥哥与那几个兄弟,保不准就是被赵氏手下抓走的。”恰在这时,两人蹲着的墙根不远,传来一声“二根”的呼喝。李二根连忙大声回应道:“来了来了。”转头又对张伟道:“老头子又叫我了,赵老弟咱们下次再说。”便趿拉着鞋走了。
张伟本想继续问问关于赵氏的话题,奈何李二根已不见踪影,话题只得无疾而终。顶着太阳,再度回转,微微低下头的张伟摩挲着下巴。出于年龄,这具躯体的下巴处并无胡茬,光秃秃的一片,他的思绪也有些漫无目的。
知氏宗主知瑶被民间当成了战神一般的人物?这儿是吕梁晋阳邢城一线?乡里怨望竟集于赵氏?是口黑锅还是真凶?任思绪飘飞,蓦然有灵光一闪,张伟整个人步点为之一顿。抖擞起手臂,半卷衣袖,一串黑色细绳缀有珠玉的手链浮现在眼前。
兵家未虑胜,先虑败,假若难逃兵难,在关口处是否可凭此物扮作那民间喊打的赵氏族人?
旋即却又不禁苦笑,青史又非族谱,简子之后,这代赵氏他所能记得的无外五人而已,赵孟毋恤,嫡长伯鲁,冢孙赵成,桓子赵嘉,献侯赵浣。以年龄而论,原主无疑更贴近赵嘉赵成两人,但这二人又是何等的身份?一人为赵孟长子,一人为原世子嫡子,这二人凭何纡尊降贵来这犄角旮旯?若随意捏造,真碰到得知赵氏宗族名姓的将领,那才是真真正正的冥场面啊。
设想虽好,也只得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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