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城垛边,凭女墙墙头俯瞰下,一众犹如蚁附般无惧死亡地展开围攻。忽而一阵强烈的眩晕感与失重感袭来,赵毋恤挺直的身躯险些趔趄跌坠下马面尸骨无存,好在身后及时伸出一只粗壮的大手来,拽住他的肩头。

“主公,且休息下吧,您已几日没有合眼了。”

赵毋恤却置若罔闻,覃思着究竟是如何变成这样的呢?分明已尽自身,晋阳,乃至整个赵氏之才智预先设伏布置,敌军竟未被大幅杀伤,甚至连士气也没怎么削弱,依旧人人仿佛应老子《道德经》中民不畏死之描绘一般,夙夜环攻,势同怒潮。

但驭使着疲惫的身躯即便思潮起伏,得到的回应也只有一片浑噩,赵毋恤唯有以拍遍城头的方式能稍泻心中郁愤。“主公!”这次不止肥勇,连同其麾下亲卫一起呼喊,汇聚的声音终是盖过城墙之下喧天的喊杀,“主公体恤将士,誓与我等共卫乡土,我等都知。可主公操劳许久,终日领亲卫巡视,振发军心,查漏补缺于未萌,扶危救难于先登,此铁铸之躯亦难以长久为继,况人力乎?故微臣斗胆昧死,敢请主公为大局安养,不然您若累倒,我等还能倚仗谁人?!”

偌大阵仗,引得一军师帅都已出面前来游说,赵毋恤再强撑下去反倒显得矫情近伪了,他招呼肥勇一声,“乃大,你派几人送我下去,余下就在城头待命。”肥勇应了声:“诺。”却是主动请缨,点了四名卫士,扶持着赵毋恤沿边走下城楼马道,来至距城墙不远,外城绵延的营帐处。

留二人于辕门看守,再遣二人于营门外驻扎,肥勇脸大地跟着赵毋恤走入营帐内准备侍候,不料刚一坐下,便听卸下衣甲的主公道:“出去。”肥勇只得起身垂头又应了声:“诺”。人还按嘱咐未走远,便听里间又传来一句,“记得两个时辰后唤我起来。”

再过两个时辰,即是交接的时日,主公临睡也不忘军务,短暂的歇息又怎能得到充足的安养?还是拼着老命阳奉阴违吧,抱着这样的念想,肥勇也乖乖应了声:“臣下知道了。”而后便退出营帐,同其余亲卫般侍立在营门。

主帅营帐里固然相当安静,可身着中衣,就着地铺躺下的赵毋恤,无论如何也难以入眠,他一闭上双眼,耳朵里便回荡起震天的叫喊声,黑暗中浮现出惨烈的景象来,纵然他已先一步将攻城器械的原料带走毁灭,对方只剩下最为原始的方式的进攻,可就是这般纯粹倚仗肉体,乃至粗糙原始的攻城手段,足以令他永世回忆起战阵的景象便会一阵心惊肉跳,惴惴不安。

人人肉袒登先,一队队士卒无不忘死冒着流矢乱箭以性命踏破瓮城,填平沟壑,于原野上汇聚成一望无际的洪流。或合抱着硕大的原木向着厚实的城门与城墙无畏地进行冲击,或借钩锁软绳固定于城头与缝隙上,以五指血肉硬生生将砖石扣动剥离,以作攀爬进身之阶。

固然他手下士卒交火开战之初,同样怀抱一腔血勇,不住以滚木礌石,热汤粪汁,镝矢复沓,方矢复寓地向着敌方施以还击。可对方即便前驱的士卒暴死,一具具尸骸从半空中跌落,带倒身下一片,跟进的兵勇却未泛起一星半点的迷茫与恐惧,甚至连一刻的迟疑与哀悼都没有,便毫不犹豫地将战友尸骸踵武践踏为肉糜,接过无主的器具,向前继续进发冲击,以完成未竟之业。

他虽不如老父久经战阵,然将门出身,又身在霸主晋国,见闻自不会少。不说遥远如城濮,鄢陵等战事,就是近年方城之战与亟治之难,杀伤到一定程度下,若无将领当面约束,对方自然会畏怯败退。几时宣人就连部卒也能比拟晋楚的精兵,甚至犹有胜之,彷如根除了生而为人的恐惧与疼痛,蜕变为纯粹的战争机器了?

赵毋恤无暇去想,摆在他眼前的是更为残酷的事实。城墙经历过血与火的淬炼,足以明证宣人一方无法轻易地破开雄城,然累日蚁附登高,坠落暴死的尸骸陈于一处,几近于京观。加之对方主帅近来有意,冲锋士卒中另夹杂覆土夯实者,利用骨殖积土而成山,要与城头平齐,以白刃展开进攻。

随着土山渐次登高,彼此距离不过几丈,临城头俯视下,他几乎可以看到来人的形貌。相比自己这边人人盔甲齐全,宣人一方草率得简直如同儿戏,士卒俱是布衣科头,武器由农具改制。但也正是借这科头之故,令他洞悉出不寒而栗的隐秘——争先的士卒几乎人人眼白苫盖住瞳仁,但发型却又各异,既有诸夏传统之椎髻,又有狄人特有之披发,更有北族髡头结辩。

无怪孱弱草昧如狄人遗孤,却能并璆,吞义渠,伐秦,灭燕,两度讨代攻晋。无怪环攻晋阳的敌手一浪接着一浪,犹如潮起生凌波,得不到丝毫喘息之机。无怪斥候所言宣人过境,凌虐尤甚,不事稼穑,不理政务,筑京观以矜武功,循车轮而屠老幼,女子为母畜,男子为牲口,原是背后有着这般荒诞的能力以作凭依。

按斥候传书,假使将此归于一将之能,除却单以一人便能敌一军之扎古打,加之统御四名怪物的宣国国主,起码还有三种匪夷所思的能力,还未展现在他眼前。那夜与大兄有关师旷的对话适时在耳畔响起,赵毋恤面上不由浮现出苦涩的笑容来,兴许这世上当真存在着某些奇妙的力量,只是拘囿于传承,即使贵如当涂,显如诸侯,达如大方,明如黎献,也概莫能知吧。

有生以来,他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强烈的挫败与彷徨的无措,在超然物外的未知力量面前,他平日所倚仗的智慧与武力都变得不值一提。掌心无力地盖住脸庞,积攒的疲惫与软弱如流水漫过,令赵毋恤沉沉地叹了口气。慈不掌兵,情不立事,自他操符统领赵氏起,便洞彻了这句古话的真意,唯有抛却冗余,以绝对冷静客观地反复审视,不为外物左右,哀兵绝地才有一丝转机。

但再为理智地思忖盘算,得出的结果依旧不能让他慷慨地令袍泽族人赴死,毕竟这一次,他无法笃定,最终胜利的会是自己一方。

揩拭掉额前的汗珠,赵毋恤从躺卧变为半坐,干涩的喉咙中发出喑哑的呼喊,“肥勇,替我唤赵周前来。”一刻霎眼过去,主上犹然没有入睡,且浑噩的忘记了昨夜至今晨。肥勇就侯在门外,扯着嗓子回道:“主公,您忘了吗?昨夜是周公子值守城头,此时应回营帐歇息了。”

赵毋恤这才恍然大悟,一拍颡眉,“那你稍后命他过来…算了,不,你稍后亲自带上一队人马去寻他,再护送他前往新绛。那孩子手底有我借孟谈之名留下的一条锦囊,你以我命让他到新绛打开,他就当知悉如何了。”前不久主上尝在玄野寺外与他有过一番嘱咐,肥勇即使再愚戆,也领悟到宗主对战事前景是何等的不看好,不由似立军令状一般,大声赌咒道:“宗主,我等,我等必能坚守晋阳!”

听既是部下又是老友的肥勇言之凿凿,本有些惘然,泄了心气的赵毋恤却浮现出温厚的笑容来。是啊,若不顽抗下去,岂不是愧对战前的一应布置,逝去的袍泽手足?岂不是姑息宣人为害,任晋阳百姓在那匪夷所思的能力中,沦为失去自我的杀戮兵器?便权当他赵毋恤为保全赵氏基业,不惜他人性命而自私一回吧。

只不过晋阳需要坚守,契机乃至胜机却都存于新绛城内不定的传承中。他也不欲同肥勇这憨货罗唣解释,直接搬出“军令如山。”四字喝止,再不顾营门外一阵嘟囔,强行在地铺上躺倒闭目。不多时,累日积压下来的疲惫与困乏由四肢百骸中倾泻而出,须臾间便淹没过纷拏的思绪。

……

“伯鲁叔,伯鲁叔,不好了!”刚在上头交接完差事,心系仁善长者的少年狱卒赵栩就飞也似地跑进地牢里。

昏黑的囹圄中,唯一散发着嘒光的是壁挂着的松枝。才借着点点火光看完一篇竹简,便听远处传来少年清越的回声,赵伯鲁立时将简册收好,来至栅栏左近,就感一阵流风拂过,喘着粗气的赵栩已弯身扶着栏杆,出现于眼前。

“小兄弟,你先别急。”顺手递来盛满清水的瓷碗,供狱卒赵栩牛饮。几声咕嘟咕嘟之后,赵栩才一抹嘴,将瓷碗还了回去,同时道:“伯鲁叔,那些狄狗不知什么时候偷摸着筑了土山,现在已打上了城头!”

再度袭来的坏消息令赵伯鲁脸上满是阴云,近几日内,托少年交班时频频传信,他几乎未与外界脱轨,彷如身临其境一般,亲见宣人一步一步越过山地的埋伏,破除瓮城的布防,以血肉之躯填满沟壑,亡命蜂拥地攀附向城墙。

尽管他也想相信自家士卒之坚韧,绝不会轻易使陷落城头,然毋恤在前,知瑶在后,两场战役溃败得如此之快,失守恐怕也只是早晚之事。“毋恤他,宗主他还在城中吗?”贸然地问询几乎令赵栩摸不着头脑,但这孩子还是老实答道:“伯鲁叔,宗主当然还在啊。”

果然啊,他这弟弟没那么简单地听信他的一面之词,也不会轻易推卸掉应有的责任。兴许自己让他重掌赵氏大权,反倒是间接地害了他吧。赵伯鲁喟叹一声,“小兄弟,能帮在下一个忙吗?”

推重的长者恳请自己援手,正值少年激扬,赵栩又岂有不允之理,连忙豪迈地一拍胸脯,包揽道:“伯鲁叔,您尽管开口!”

赵伯鲁面色沉重地说出了过分的请求,“我想离开这玄野寺。”话一脱口,栅栏外的少年立时露出了犯难的神色,但犹豫半晌还是决定相信赵伯鲁,微微颔首道:“好吧…”赵栩一面答复着,一面解下系在腰间的钥匙,将缠系在铁链上的锁解开。

地牢的大门洞开,从此天高海阔,赵伯鲁却没有急着动身离去,反倒伫立在原位。经这些日子闲谈,他也算了解到这半大孩子的境况,小宗旁支仰赖着关系和泉货,才好不容易地给他塞了这个清闲差使,若自己连交待都不给,岂不是陷他于火坑?

“小兄弟,若不嫌委屈的话,还烦在此等上半日,我去去便回。”只是离开一时,终归比较容易交待,赵栩不由松了口气,又问道:“那伯鲁叔,需要我这身行头出去吗?”外面正值战时,应当没什么人会打量他,“多谢小兄弟为我们考虑,但还是不用了。”言毕,也不再流连,当即向着外面而去。

所幸玄野寺荒置许久,即使复立,也不同寻常牢狱般人手充足,壁垒森严,赵伯鲁未用多久,便从地牢离开,回到冷清寥落的街道上。看今时不同往日,远不复昔日摩肩接踵的熙攘景象,赵伯鲁不由深感严峻。为此他并未直接造访赵毋恤的廨舍,而是来到其心腹张孟谈门前。

说来也是凑巧,打从西北归来,张孟谈主要事宜便由筹集兵丁改为与列国进行交接协商,也正因此,使得他不必如众掾吏般时时留在行馆官署。忽闻家奴禀报有人造访,埋首案牍的张孟谈仅是微微抬了抬头,轻声道:“知道了,教其在主厅等候。”言罢,又加紧舞动起刻刀,将一行行公文写就完成,按下印章。

“去,将此交与行人,命其即刻沿风陵渡往秦国去。”侯在门边的家奴立时应声入内,将公文带走,张孟谈也趁时起身,走出门外向主厅而去。

“有何事…”方推开主厅大门,便见一身落拓白衣的赵伯鲁在内等候,张孟谈顿时换了说辞,问道:“原是伯鲁公子…”时间日益紧迫,赵伯鲁索性见面便直接道出了原委与用意,“事关毋恤与赵氏,即便犹自戴罪也顾不得了。”

“家主若不在在城头,便在城下营帐中。”

赵伯鲁微微摇头,“我是特意来寻你的,张孟谈。”张孟谈微微一愣,便听到赵伯鲁温厚的嗓音娓娓道:“你既为毋恤肱骨,应晓战况严峻日过一日。我不知毋恤是否与你等腹心有过开诚布公,但你不尝感到过好奇吗?献文之时,狄人是强,然辅氏之战后,晋室先灭赤狄潞氏,后讨诸部,麻隧之战后,打压白狄,克定三氏。固然鲜虞幸存立国中山,也只是勉力苟存犄角旮旯,缘何一灭之许久的潞氏后人得以肇建一国,几年间便吞中山国,灭璆,覆义渠,亡燕,害秦,收代,损晋?”

睹宣国跳丸过隙,任谁人也无法等闲视之,不扼腕惊叹,张孟谈同样如此,若言中山之间尚属狄人内乱,璆与义渠不过外族蕞尔,但秦、燕、代、晋哪个不是社稷长久之国?哪个不是阜盛殷昌之邦?张孟谈深吸一口气,“烦请伯鲁公子赐教。”

“子不语,怪、力、乱、神。然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履迹而孕,始有后稷。三坟幽渺,五典阻奥,八索精微,九丘窈窕,如是讳莫如深,不由令人生疑,是否或如得鱼忘筌,得意忘言,后强撰之也?诚然,此等奥秘非我能知,但父亲久任正卿,言师旷之行迹非后人矫饰浮夸,而是切实存在。我固不晓狄人潞氏遗孤何至于此,可幽微处却不定相通。”

这番话说与旁人,或许会颟顸迷糊,或许会嗤笑不信,但张孟谈不同,他自幼于云梦山中侍奉恩师膝下,深知恩师断不会无由下山,尤其在暮年不明负伤之后,可他老人家却偏偏来到吕梁左近,更莫名主动地查探着山曲的乡民。而狄人力弱之时,更是来犯代边,似欲入晋领。将本无关联的二者结合在一起,张孟谈已隐隐构筑了某种荒诞的猜想。

即晋地之内,有某种超然什物现世,狄人因此物泼天之能,方才横扫诸国,无往不利。师传藉由狄人屡次来犯,推断出此物存于晋领,故周游境内试图寻获。但一旦这样设想,恩师在他心中高大的形象猝然便有些崩塌,张孟谈猛然摇了摇头,不,师传一定与狄人不同,是为根除此物,造福于天下。

这也可以说明,狄人缘何如蒙心般漫无目的地东征西讨,视战略如儿戏了。已然捋顺思路的张孟谈也明了伯鲁公子的用心,宣人不可挡,强违莫如螳臂当车,毋恤与其坚守顽抗,不若寻师旷之传承,统五音摄六律之法来思虑退敌。

但残酷的是,即便获取到传承,也绝非一日之功,宿慧相合或许会缩短些时日,可阳春白雪这等盖天地之神异,清商清角这等掩造化之玄奇,注定需要漫长的岁月方能练就,到得那时,晋国又有谁人能挡在宣人的铁蹄前?“非毋恤不可吗?公子深谙堂奥,熟知隐秘,缘何不自己前去新绛?”

赵伯鲁微微一笑,“我终是戴罪之身,不过我想即便无罪,应也比不上毋恤之才。你是毋恤腹心,他如何得以脱颖锥囊,于你应是陈词老调,但也恰恰说明,他具备着日复一日的勤勉,过目不忘的灵慧,且设若真有什么玄虚命格,姑布子卿的相面也足以信赖相符。不过最为重要的,还是他身为赵氏宗主,即便未顶替知瑶出任晋室正卿,但他识得的当涂显贵也远比旁人要多,唯他一人能快捷地接触到晋室,寻获到隐秘。”

公子考量得已相当周全完备,况出于私心,张孟谈亦不想毋恤自绝于死地。只不过……他深深看了眼厅堂内的赵伯鲁,晦暗的幽影苫盖住他俊朗的脸与昂藏的身,唯有落拓白衣的下摆沐浴在午后的光明里微微摇曳。似是看出张孟谈眼中的不忍与怜惜,赵伯鲁反倒豪爽地笑了起来,“命如腐草,也望为萤,不必为我哀叹。百死莫赎之人能暂代毋恤统领,佑我赵氏乡梓,与袍泽共枕悬瓮山,也算不枉此生。”

既为翔实说辞,也为公子情操,张孟谈无论如何也不能拒绝了这请求。他微微颔首,那么,困扰在眼前的便只剩如何说服宗主,“那,公子可有腹稿说动家主?”

面对着最善进言的长短策士的疑问,赵伯鲁不由挠了挠鬓角苦笑起来,同宗兄弟倒真是一脉相承,一旦认定某事,即便口角春风,也转圜不得。亲信长兄皆说不动胞弟那我心匪石,赵伯鲁索性不再动归劝的念想,他深思片刻道:“说来此事,还是要劳烦孟谈。”

“家主的秉性,公子也知。”张孟谈同样苦笑,赵伯鲁却微微摇头,“孟谈错会了,想孟谈之门路应识得几位医官,烦请孟谈推说迩来心绪不宁,难以入睡,恳请医官开些诸如赤葛柏仁远志等有助宁神安眠的药方。届时,请孟谈以利害说动毋恤亲卫肥勇,再假以弟妹之名,教毋恤服下药汤,趁其入睡时,以马车送其前往新绛。”

“至于具体情况,便由我留书说明吧。”

……

营帐里经久不散的是冲天的酒气,低徊的血腥。在一声声痛呼哀嚎中,陆浩穿梭避过一个又一个仰躺呻吟的伤员,终于寻到了同胞兄弟陆猛。“伤势已包扎好了吗?大哥。”陆猛失去血色的枯唇微微蠕动,“水…”陆浩当即解开腰间水囊的瓶塞,送至陆猛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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