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城郊,雨夜。
驿站里人声鼎沸,呼朋唤友者有,击缶当歌者有,吹牛拍马者有,独饮自斟者亦有。
我就是这个独饮之人,在鼎沸人声中格格不入,在一众粗犷男子中更是格格不入。是的,我是女子。我面无表情,一袭白衣,自斟自饮,引左右侧目。是的,我还是一个面容美艳的女子。
酒尽杯干,我付了银钱,准备离去,驿站的伙计好心提醒,“姑娘,夜深,又在下雨,这里偏僻,可要注意。”
我点头谢过,撑开伞便走了走出。
是的,我只带了这一把油纸伞,伞面绘着一树白梅,是他最爱的花。
果然是不安全啊,没走几步就被三个彪形大汉堵在了巷子里。
我抬伞看着他们,一幅幅流氓嘴脸,眼睛中的贼光都恨不得要透过我的衣衫。他们一边摩拳擦掌,一边向我靠近。
“小娘子,深夜天寒,哥哥们帮你暖和暖和。”
“深夜一人走在这城郊,又是哪家的娼妓想出来的揽客手段吧。”
我没有回答,只是在他们靠近之时手中纸伞飞旋。
一瞬,伞出,伞收。
三人的脖子已被我切断,他们的脸上还留着贪婪好色的嘴脸,就连口水还没来得及擦拭,已经躺在地上。雨下大了,唰唰的雨水很快冲刷掉了涌出的鲜血,干干净净,什么也没留下。
我抬手,接着落下的雨滴,“雨下大了啊。”
寂静的街巷里只留下了我的白梅香,混着血腥气,更加的明显。
白梅香、白梅香,留香不留人,阎王定生死,白梅引渡人。
这歌谣已经传了很久,说的就是我。我是一个杀手,或者说,其实我是这世间漂泊的一缕孤魂。
秦灭六国,大秦帝国建立至今已近五年了,而距离他离开我已经有整整十年了。
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天真的少女,他会教我练剑,陪我读书,带我偷鸡摸狗的做着荒唐事。
那时候,大秦王朝还只是秦国,在偏居一隅的边陲,“不过是给周天子养马的家臣。”勋爵贵胄看不上的荒凉之地,哪比得上齐赵燕魏的繁华富庶,就连同在西边的楚都比他不知富庶繁华多少。
可谁知,就这么一个小国,居然整治军隶、变法维新、养精蓄锐,摇身一变跻身天下强国之列。
不过,对于那时候的我们这一切都不重要。
燕回山,梅花岭。
他在树下舞剑,搅得漫天花叶飞舞,霞光流转都不及他的半分灿烂。
“师哥,休息一下,我带了茶和果子来。”我在树下唤他。
他听见我的呼唤,停下剑来,笑容灿烂的唤着我的名字“阿澜”。
我替他擦拭脸上的汗珠,满含笑意的望向他,“师哥,你的剑术又进步了,爹爹看到必会高兴。”
“是吗?师父不喜你总同我混在一处,你别老来梅岭找我了。”
“那我不管,我就是喜欢师哥,以后我嫁给师哥可好。”我嬉笑着说,眼神里却是小心翼翼的真心。
“阿澜莫要瞎闹。”他突然红了脸,转过头去。
我心里笑着,我知道师哥是喜欢我的。
“我过了下个月生辰就十五岁了,师哥送个礼物给我可好。”
“嗯,你想要什么?”
“梅岭上开的第一支白梅。”因为我知道,白梅是你最喜欢的花儿啊。
“好……”
我们并排坐在山坡上,我将头倚在他的肩上,他的肩膀宽厚有力,像是给我给我无穷尽的力量,夕阳西下,山坡上投下我二人的身影,被渐落山谷的太阳一点点拉长,两个人的影子就这样慢慢融啊融,就像是融化在了一起,变成了一个人。
“爹爹,我不要嫁给那个什么公子,我要嫁给师哥!我只嫁给师哥!”
“啪!”爹爹狠狠地一巴掌打得我趴在地上,“胡闹,阿轲是杀手,是我苦心培养的杀人利器,你嫁给他?不可能!从今天起,你不许出这间屋子,好好反省。”
我在屋子里哭的梨花带雨也好,放声大嚎也好,都没有人理我。
师哥来了,从窗户递给我馒头。他坐在窗外的墙角下,略带着沙哑的声音劝我:“阿澜,你知道我为什么最喜欢白梅吗?因为最像你,每当我在梅岭练剑,回头总能看见你穿着一袭白衣裙站在那里等我,就像绽放的白梅花,你身上总有着淡淡的白梅香,很好闻,尤其是在下雨天,淅淅沥沥的雨中最为明显。”
“师哥……”我伸手摸着墙壁,仿佛能够摸到他的背脊。
“可是啊,我不能爱你,你更不能嫁我,师父说的对,我不配,我就是一个孤儿,战火离乱中侥幸存活,幸得师父养育教导,待我如子,授我武功,我也必将会以我所学报效师父。”
“我不要,师哥,我谁都不嫁,我只嫁给你。”我嘤嘤哭着。
“若我有一天成为了万人敬仰的英雄,我便回来娶你可好。”他承诺着。
我点头,我相信,师哥从来没有负过我,我等他。
第二日,我被放出了屋子,却得知师哥已经下山了,奉师父之命下山了。
后来听说他去了燕国,燕国田光对他颇为赏识,一度举荐,后来做了太子丹府里门客,虽不算什么名仕,但也算颇受重用。
他经常写信回来给我,信里也会提到他的一些经历,他说他痛恨王权欺凌弱小,痛恨战争,他说他渴望和平,希望百姓不再流离失所,饱受战乱之苦。
他托人给我送来一盒香粉,是白梅香,他说走遍了几国才寻得这个,我开心极了。
瞒着爹爹,我开始为自己准备嫁衣,我一直相信,师哥他一定会回来,踏着七彩祥云回来,娶我为妻。
后来没过多久,我听闻秦国大将王翦大破赵国,生擒赵王,占赵领土,继而挥军北上,燕国岌岌可危。
这时,我终于收到了他的来信,而这也是最后一封信。
“吾澜,二月辛巳,轲惊敢再拜问衷,师无恙也?天下苦秦已久,强秦灭赵未出月余,已临燕境,秦兵旦暮渡易水,燕岌岌危矣,太子丹于吾大恩,不忍其受之辱,故,吾欲只身赴秦,斩秦王于殿前,燕之患可解,众人之仇可报。只此一起,轲必无法身退,恐再无归期。轲心意已决,只身赴死,亦无所惧。终轲之一生,不负天下,唯负吾澜。愿澜觅得良婿佳偶,此生无忧。再叩于师门,吾无憾也。拜别。”
这封信里夹着一支白梅,连信卷上都染了白梅香。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读完这一封信的,只知道滴落的泪水打湿了墨痕,字迹氤氲,眼中氤氲,我什么也看不清了。
我大病一场,醒来后吵着闹着要下山,爹爹叹了口气,没再管我。
我先去了燕国,早已不见他的身影,只在易水河畔还留着他的故事。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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