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弃早在见到景越的第一眼就晕了过去,双眼紧紧地闭着,在旁人看不见也进不去的地方承受着痛苦。

“陛下,陛下。”景越紧紧抱住秦弃,小声说着,不知道是在安慰谁:“坚持一下,坚持一下,马上就到了。”

古交城不大,但是却是巴蜀、南巢、陇州和咸阳四地连通的枢纽。大战伊始,悬宫在相当多重要的位置都安排了大夫,有的专门为这场大战而来,有的长时间驻守当地。策马从古交城中迎过来的是秦弃河檀甲的副手,也是专门保护秦弃的,名叫甘士。

河檀甲和甘士为了更好地留在秦弃身边,已经在朝中任了职,是秦弃身边一等的带刀护卫,但是他们几乎从不与外人往来,来去无踪。满朝文武只知道那是君王身边的显贵,毕竟谁又能想到秦弃和悬宫的关联呢?

甘士策马到景越身侧,随着景越的马跑:“将军,城中已经准备好。”

景越点了点头也不敢贸然加速,甘士打马跑在前面领路,警惕地向前望着。景越看向护在身前的君王,一时什么大军兵权、巴蜀荆国都顾不上了,心里只剩下着急这一个念头。

进城不远有一处僻静的小院,背靠半坡的药田,前面一间房当了简陋的医馆,草药味弥漫散开,心如油烹的景越竟一时生出了些许心安。

景越把秦弃从马上抱进屋内,小心地放在床上,这时候秦弃已经完全没有知觉了,身上的肿块紫的发黑,夸张地肿胀起来。屋后传来沸水咕嘟咕嘟烧开的声音,显然是早有准备。

景越带来的士兵将这小院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起来,这里已经没有敌军了,只需要提防江洲的人。安插进入益国军队中的悬宫侍卫有的跃上了房顶,有的挡在了门前,将秦弃的命小心翼翼地护在所有人的性命之后。

院中只有简陋的三间民房,一砖一瓦都燎上了经年的草药味。医馆的主人是一对爷孙,老者白发苍苍,正在准备强心救命的猛药,孙女年纪尚浅,却格外沉着地在火上燎一排银针,好像见惯了多少的生死。

“将军把主人的衣服解开。”一听这称呼景越就知道这是悬宫的亲信,悬宫中也只有少数人知道,于是听话照做。

秦弃左侧的大腿被尖锐的石头先是豁开一道长口子,皮肉翻出来,又挫出一大片模糊的伤口。膝盖红的发紫,肿的像是往里面塞了个馒头,不知道会不会断了。此外就是身上那些红肿淤青,中毒似的的疮癍,这些让这个英武的君王看起来狼狈极了,像是有战死的鬼魂前来索命,看的景越不敢喘息。

“先把这碗药喂下去。”

不把脉、不看诊就先喂药吗,景越迟疑了,接过药没有动。老人也不想多说什么,就在乱世之中的人都需要保持这样的谨慎,尤其是那些身份贵重、一言九鼎的人。

老大夫叫来自己的孙女,两人一人喝了一口又重新交给景越,“强心救命的药,先稳住气血。”景越这才小心地抬起秦弃的头,一点一点把药顺下去,中间呛过两次,但好歹是喝下了。

准备好一切,老大夫说:“将军先请让开”,言语也不客气,随后摸遍了秦弃的全身,右手手腕骨折确定无疑,老大夫将骨折的腕骨固定住,让孙女继续包扎。景越稍稍往后退了退,好不妨碍那姑娘。

老大夫拨开秦弃的眼睛,左右转动着看了看秦弃的头,“应该是撞到头了,有淤血。”老大夫在腿上捏了捏,搬起秦弃的左腿回弯,观察着秦弃的表情,大概确定了:“腿筋断了。”景越在一旁听得胆战心惊,一天一夜都在马上,现在全身都在抖,他矛盾地一边自己吓唬自己,一边努力不抖保持镇定。

老人诊断完就和孙女分头行动,老人在秦弃头上施针,他孙女包好骨折的腕骨,在老人施完针后开始清洗秦弃腿上的血污,上了药,又用银刀划开秦弃肿胀的皮肤,银色的刀刃因为毒性微微泛黑。

老人看了一眼说:“有毒,得解。”把他孙女推后了两步,自己接过银刀,刀尖上沾着毒血,老人凑近了又看又闻,确定不要人命之后才递给他孙女,那医女也凑近闻了闻。

秦弃在睡梦之中一直紧皱着眉头,和景越印象中秦弃大部分的样子都不一样。

他们年少相识,景越去祁国接秦弃上悬宫,看见秦弃是怎么年纪轻轻就在市井江湖混得如鱼得水,看见他装作混混想骂脏话却犹豫着不知从何开口的小窘迫。

景越偷偷跟了他一天,心中升起隐秘而幽微的同情,他心疼,这样一位明媚的、尊贵的少年却在他乡承受痛苦,明明自己的国家自己的亲爹有本事留住他,却因为瞻前顾后、阴谋阳谋而牺牲了他的童年幸福。

景越比他大三岁,正是稚嫩又爱打抱不平的年纪。景越帮他打了一顿欺负他的流氓,给他买了一大包肉干,看着他抱的满满的回去给妹妹,秦弃就把自己护身的匕首转赠了景越。

此刻看着床上躺的秦弃,景越还是一样的心疼,明明昨天还是那么辉煌灿烂的少年君王,明明现在应该是他雄姿英发得胜还朝的胜况,明明是他赌赢了!

可这边的君王生死未卜,那边的阴谋一无所知,显然景越之前的镇定,大部分都是迫不得已。

就连景越都知道,那个时候江洲对秦弃也是百般关心,秦弃自己都说那人对他有着半师的情谊。虽然先王对秦弃的爱是为之计深远的大爱,可是一件新衣、好吃的肉和没见过的点心,还有各种各样的书,对他娘和妹妹的好,对那时无力的秦弃来说,可能才是他更需要的关心吧。在祁国的时候,这些都是江洲送来的。

景越走神了,可是敌人不会因为景越走神就不来了。

在老人出去配药的时候,当空射出一支箭来,从老人的后心穿透胸膛。只听见药草散落一地的声音、身体倒地的声音、甲胄佩剑脚步声响成一团的声音。

一切都太快了,即便悬宫的人发现了可疑的身影,也快的来不及行动。那刺客也不留恋,暴露了位置后便自戕倒地,身体倒在了院落之外,他们在古交的接应的人手显然已经自乱阵脚了。

不用景越再做更多的安排,悬宫的人手就晚了一步,黑压压的护卫像乌云一样渐渐聚拢过来,真正实现了严丝合缝。另有一些人,循着这个刺客留下的线索追踪上去,很快就找到了剩余的残兵。

院中护卫抬起了老人的尸体,停在院中。女孩儿腿一软扶着门冲出去,一下子跪在地上,大颗大颗的眼泪砸落,捂着嘴哭不出声来。

景越知道自己这样很自私,悬宫的大夫也没有给悬宫卖命的义务,只是他一心牵挂着病床上躺着的人,想让那大夫先暂时止住悲伤救秦弃。这是多么不合伦常的请求,景越几次想开口,甚至想抽出一把剑来架在那女子的脖子上,逼她回来。

景越心中像是爆发了一座积蓄千年的火山,战阵杀大夫得是多么肮脏恶毒的禽兽才能干出来的事。他一面愤怒,一面忍不住想要催促那姑娘快点专心回来救秦弃。

景越唤了几声姑娘,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就直直跪在那姑娘的面前,连半分犹豫都没有。要知道景越这一跪,能让鬼方的翟浊王拿半片草原来换。

景越看着那医女:“姑娘你先救人,我景越欠你两条命,我给你爷爷戴孝。”

她只好把失去亲人的悲伤短暂地安放起来,留着救活了人命再哭。要不是因为这场意外,悬宫主人、益国国君都跟她没什么关系,她心里也知道这人的分量,爷爷得到消息时的那份紧张不是假的。

她胸中的成竹比她的年纪看上去更有分量,熟练地重新捡选出草药,把捣药罐子交给景越,像使唤药童一样使唤着大将军。此时有眼色的侍卫想要上前替景越捣药,但他已经不放心把跟秦弃有关的任何事假手于人了。

“这毒不难解,不是要人命的毒,是磨人意志的毒。以前大户人家蓄奴,怕奴隶出去乱说,就给下这种毒,至于是毒哑了、毒瞎了、毒傻了、浑身长疮还是直接毒死了,就看个人的造化了。”鹤心说话一点都不客气,这话听的景越快要吓疯了,急的开始哆嗦起来。鹤心转过头来,看着脓水流尽鲜血流出的伤口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他现在的感觉应该是很痒,奇痒,要用艾草点的火烧这些毒疮,烧破了以后把毒血清理干净,再涂上我配的这药去,把他疼醒,恢复知觉,余毒散了,再醒来以后就好了,而且要看看筋是不是真的断了。”

“很疼很疼,但是没有别的办法。”鹤心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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