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乌云密布,暴雨倾盆,黑云将天空遮了个严实。江边,一座塔楼伫立着,像是一位哨兵,凝视着大潮的一举一动。

镇江,是大茫国数一数二的一条大江,与洪河并称茫国两大流。镇江东起云海,西至雪山。流经栾阳府,西河府,谷城府,罗州府,湘城府,千州府,东河府。自古便是沿岸百姓重要的淡水来源。灌溉农田,洗衣做饭。

可说是没了镇江,就没有沿岸七州四十九县的太平,祥和。

但镇江也有不安分的一面,自三年前起,每年六月,海水从灌江口倒灌而行,这条大江就会从温驯宁静变得狰狞可怖,不知吞没了多少庄稼和人家。

此时正值六月,栾阳府的江边阁楼上,正有两人盘腿坐着,一旁站着侍女焚香添茶,两人的面前,是一张木质的棋盘。

先说这侍女,身着烟柳云丝织就的锦罗袍,身姿曼妙,用发簪盘了头发,脸上蒙着薄薄的纱。

这锦罗袍放在京城天衣阁,少说也要卖出大几千两白银,有价无市。

再说这棋盘,虽是木质,打眼看去仅是凡品,但色泽靓丽,质地光滑,细看之下也能看出其中的不俗之处。

再看这两人,一壮年,一老年,都是男子。壮年人身材魁梧,相貌堂堂,披甲带剑,端的是威风凛凛,令人敬畏;老年人仙风道骨,身着白袍,须发飘飘,只说是慈眉善目。

二人手谈数局,皆是不语,各有胜负,四周散发着松枝燃烧的清香,身旁侍女轻轻摇扇。

正此时,老人扣下一子,将目光投向了对面坐着的魁梧男人,嗓音平和,但却微微颤抖。

“赵将军前来,只是为了跟严某这把老骨头对弈吗?”

被称为赵将军的魁梧男人神色自若,他手中捏着一颗黑子,他盯着那颗黑子,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幼年时曾随家父上过一次朝,朝上先皇曾说过这样一句话,我至今记忆犹新。”

他顿了顿,风轻云淡: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君舟民水。”

老者拈须点头,手中摩挲着一颗白子。

赵将军又抬起头:

“一个国家,最重要的就是百姓,自大贤七年,那孽蛟走水化龙,又带着无数大妖打杀了老龙王,掌握了水府。镇江便开始年年暴雨,年年涨水,淹没了农田,淹死了百姓,整整三年的涝灾,沿江道的百姓真是叫苦不堪。”

“有被水淹了收成,活活饿死的。有遇上山贼抢道,水匪拦河,被抢了金银细软或是活活打杀了的。有遇上水瘟,病死的。还有些被迫西行,离开故土,背井离乡的。”

“整整三年,陛下从没睡过一次安稳觉,这头孽龙早就成了陛下眼中之钉,肉中之刺。”

这位赵将军猛的站起身子,愤恨的望向江水,他一手捏着那颗黑子,另一手压在了腰间剑柄之上。

他恨透了这条孽龙。

虽说是世家子,幼时就曾随父进京面圣,但他从小就不觉得自己是什么纨绔。

相反,从小父亲对他的教育是严厉且朴素的,但并不是单纯的打骂。

三岁时,他刚刚能自己走路开始,别家小伢儿还在奶娘怀里撒娇不曾断奶时,他已经开始练童子功。

二十多年来,他当过挑夫,做过庖厨,上过山,也驶过船,三教九流被他接触了大半,未曾落下习武学兵,文韬他自幼没有太多领教,读过书识过字,但之乎者也却不擅长,仅仅是能看书写字罢了,没有接受过圣贤的熏陶。

但他实打实的尝过人间的苦难,知晓佃户一年收成可能够不着京城人家一顿简单的年夜饭;知晓更夫像夜猫一般敲锣点灯;知晓没人赶车,车就不走;知晓没人摇橹,舟便不行。

所以他切实的理解这些百姓们的苦难,他知晓镇江年年涨水,究竟会死多少人。

赵将军怔怔的盯着江水,有些失神。

老者拈着胡须,微微有些惊诧,他活了甲子,倒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真心关注民生的将领。

倒并不是说真的没有过这样的人出现过,从前他也曾见过清官,真正的清官,也是他一位故交的好友,曾经帮助他躲过了四十年前魔道的追杀。

等等,莫非…

老者被自己脑海中浮现出可能得那个猜想吓了一跳,心中更是又惊又喜,他沉声问:

“赵将军,莫非是赵太守的孩子?”

赵将军神色微凛,他回头看向老者:

“正是,小子是广陵太守赵砚辉的三子赵威,常听家父说起您老的故事,这趟来找您,也是想碰碰运气。”

随后不等老者说话,他接着说:

“严老,赵某无能,晓得凭一己之力,没办法救这沿江道的百姓。但那孽龙毕竟现在已经成了云海龙宫的龙王,若是以大茫国水师围剿之,只怕会引起天怒,若是招来天罚,绝非现如今的朝廷能够担得起的。”

老者怔了一下神,开始思考赵威所说之事。

赵威则继续说:

“这些情况也是小子与陛下秘密相商后,国师分析得出的,现在大茫国上下,能以气运略压这孽畜一头,又是武夫出身,只有小子我了。但小子仅仅肉体凡胎,不会法术,怎奈何得了那斗杀龙王的孽畜?”

“要想斩孽龙,又不被天庭迁怒,却也只有小子一人能去做了。国师掐完一卦,就让小子来云天阁找您。”

老者此刻眉头微蹙,先前那股不近俗尘的气质已经收敛起来,表情渐趋严肃。拈须的手不知何时早已放下,掐诀运气,隔绝天听。

想来也是,尽管这云天阁本身就能阻断外界的探知,但赵威所谋之事,绝不能有半点纰漏,若是功亏一篑,影响之大绝不是几万条人命可以相比,老者自然是选择了最谨慎的方式来对待。

老者从袖中摸出一个铜皮的小香炉来,又取出一根香,这支香通体闪烁着翡翠般碧色的光。

老者亲自焚了香后,这才缓缓将捏诀的手松开。

他看向赵威,笑了,笑的很勉强,却也很欣慰。

“小将军莫怪,你此番前来所商之事太过重大,老朽祭出些手段,也是不得不防啊。”

赵威点点头,可神色依旧凝重。

“老朽痴长你父亲几岁,小友若是不嫌,叫我声严伯便是。”

赵威脸色瞬间由阴转晴,他知道,自己这次来对了。

“赵家小子,见过严伯!”

老者拈须笑道:

“好!好!”

随后他讲了这么一个故事:

“四十年前,我佰鹤门遭奸人所害,为夺取我门中世代相传的上等功法,魔道不惜代价,出动全部人手,魔道大肆屠戮我门人,门中长老,师兄弟皆被奸人所害。”

说到这里,他长叹了一口气:

“我们不是没想过向天下正道求助,但魔道的攻势太过迅猛,不择手段,很快就将我门人屠戮殆尽,只剩下掌门师父带着我们几个亲传弟子东躲西藏,苟且偷生。”

“魔道贼人,欺人太甚,我师徒几人尽管遮掩天机,行事低调,但还是很快被魔人发现了行踪,一路撵到了江畔广陵郡。”

老者眼神变得昏暗了少许:

“师傅和几位师兄,为了保护我这个关门弟子,陆续被魔人所害,最后师姐拼死将我带到了广陵郡太守府。”

“广陵太守得知兹事,秘密联系了朝廷,先帝和前朝国师商讨过后,派兵镇杀了追捕我的魔人,那些日子我终于不再提心吊胆,成了广陵郡太守府的一位客卿。”

“广陵太守赵砚辉,为人谦和,心地善良,爱民如子,我本是正道出身,对其颇有好感,在太守府待了数日,也当赵兄是过命的好友。”

老者随即语气有些遗憾:

“可是,宗门的香火还要延续下去,师傅死前曾说,只要门中仍有一位弟子在世,佰鹤门就一日存世,一定要将门派的香火延续下去,日后佰鹤门重新发扬光大,也是为世间正道出一份力。”

“我年幼时父母双亡,在街上流浪度日,师傅见我可怜,带我上山修行,师傅临终所托,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怠慢的。”

“于是我只得向赵太守辞别,在山中隐居,收了几位亲传弟子,将佰鹤门的功法和理念重新传下,慢慢的,也就到了今天。”

赵威心中不免感叹,寥寥数语,概括不了这位老人传奇的一生。

老者并未感慨,而是话锋一转:

“你父亲曾救我一命,于我有恩,我自然不能撒谎骗你,想杀孽龙,办法我是有。”

赵威心中又惊又喜,急忙叩首:

“求严伯指点!”

老者自然也看出这孩子是真心想要杀了孽龙,还沿江道百姓一条安稳的镇江,所以他也不再多说,开始解释:

“佰鹤门所修功法,虽然也是世间罕有,但真要以佰鹤门功法镇杀一条孽龙,还是太痴心妄想了,但…”

他怔了怔,有些犹豫:

“这本是佰鹤门不传之秘…也罢,既然你是赵家师侄,也并非什么外人,与你说了也无妨。”

“江湖上流传佰鹤门几种功法皆是上乘,但佰鹤门之所以能够成为正道中不可或缺的一个势力,其实在于每代门主才可以继承的一份力量…鹤唳”

看到赵威神色露出些许疑惑,他接着解释:

“鹤唳大成者,可借助神庭一只仙鹤,直接与天庭的一位神仙沟通,若是心存善念,向往正道,在需要力量时,可以直接借用这位上神的一部分力量,又被称为请神上身。”

赵威心中惊诧不已,难怪魔道不惜全力也要捣毁佰鹤门,魔道求而不得数百年的登天之法,佰鹤门却早已有了类似的法门,真是天大的讽刺。

老者接着说到:

“老夫年事已高,即便请来了天神,怕是也无力去斩那孽龙了,所以这件事,得落在小友你的头上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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