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回头再去看向那街灯之下,不到几十步的距离之内,在这寂静的夜里,那乞丐竟然消失得无声无息,如同人间蒸发一般。

子不语怪力乱神!

他惊恐地甩起步子往大道上奔去,一刻不敢停地跑了有数十条街巷,他才在处灯火稍稍明亮的地方,扶墙喘气。

看到身下的影子亦步亦趋,他那一颗剧烈跳动的心也缓缓地平静下来。

接近暂居的院落,他已是精疲力尽。晚宴上所进之物早被他吐得一干二净,加之刚刚又慌不择路地狂奔了数里,十分虚弱的他便找了个小巷的路边随地一坐。

这路边巷尾有一间小屋,屋内还有微弱的烛光在闪动。在小屋旁有块小巧的耕田,他便坐在这处松软的泥地上。此夜月明无星,晚风习习,吹得他大声地打了个喷嚏。

打过喷嚏,那间小屋的门便是吱哑一声打开,一位慈眉善目的布衣老者从中拄杖走出。

坐在人家的田地上,他立马拍了拍身上尘土,起身向那老者恭敬地行礼并道。

“这位老者,实在是对不住,晚辈因为吃酒席误了时辰,在一条偏僻巷子里又遭了鬼怪捉弄,狼狈奔逃许久。此时已是累得喘不上气,便找了处干净地方席地歇息,多有打扰了,我这就离开。”

他连忙向老者解释道,说得上气不接下气。

“无妨无妨,小兄弟。碰巧今夜老朽也是久难入眠,你我二人相遇便是缘分,老朽倒不如请你喝些茶水,好生休息一会儿,你再回去住处那也不迟。”

他当然拒绝不了,因为他真的已经走不动路了,若不是夜里寒凉,他都情愿在这地上倒头便睡。

“小兄弟,看你口渴的紧,老朽便请你吃西瓜如何。”布衣老者将双手搭在拐杖上,笑眯眯地看着他,亲切地问道。

他四下一望,这布衣老者的田间地头上,的确有一座种瓜的篱笆栅栏,但是那瓜架子上却是光秃秃的,连根瓜蔓子都没有。

“老师傅,现在都快要入秋了,哪里还能吃得到西瓜呢?”

他并非五谷不分四体不勤,反倒是对这些农时田事十分了解。江南道的西瓜,大多早在五六月份就已经成熟了。而现在秋闱既过,不可能还吃得到新鲜的瓜了。

“老朽活了这么些年,难道还不清楚现在有没有瓜么?小兄弟,老朽既然说要请你吃,你便一定吃得到。”

说着,老者便从衣袖内取出一个布袋。打开布袋,从里面抓出一把炒熟的西瓜子来。

老者递给他半把熟瓜子,让他先嗑着瓜子。

他也不再客气了,一粒一粒地嗑着西瓜子,它们确确实实是经过炒制的,还散发着香料和椒盐的香味。

“老朽现在便为你种瓜。”

他心态微变,心想这老者会不会是得了什么癔病吧,虽然说心地善良,但是行为举止也太不合常理了。

他也只能苦苦一笑,也不去打断老者的动作。

他静静地看着那布衣老者,老者擦亮了田头的一盏灯火。来到瓜架子前,缓缓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用手一下一下挖出一个个深浅不一的土坑,然后再十分郑重地将手中余留下的熟西瓜子,一粒一粒放进土坑之中,再用浮土一个一个掩盖上,用葫芦瓢舀来清水逐一进行浇灌。

整个过程,他都看的真切。心中油然而生出一股同情与怜悯,明明是患有癔症的老人,却能尽心尽力地招待一个素不相识的路人。苍天无情,对待世间的好人向来都是残忍的。

他又想到了因自己而惨遭横祸的老乞丐,在得知他的死讯后,他还未来得及有任何节哀丧悼之礼,一念及此,他伸出手来,猛地扇起了自己的脸,泪水已经在他的眼眶里疯狂地打转。

方才遭遇的无影的那个乞丐,会不会只是老乞丐的魂魄,不远千里游荡至此,想要见上自己最后一面呢。

而歪脖子树下化为齑粉的那个身影,难不成正是预示着未来,自己投身宦海的结局么。

突如其来的离开,往往激不起人顷刻之间的巨大悲伤。只有当那些与亡者的日常点滴在心头翩翩浮现之时,人们方才惊觉。那种悲伤,乃是一生的潮湿与压抑。

在他扭着头用衣袖揩净泪水的时候,布衣老者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兄弟,来,挑一只我们切开来吃吧。”

他回头一看,满篱碧绿的瓜蔓缠绕在瓜架子上,数颗硕大浑圆的西瓜,如同墨色的翠玉般,正静静地躺在土地之上,在清柔的月光之下散发着道道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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