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边说边从肩上解下一个包袱:“在下去年得了件好裘袍,一直收在箱里没有穿过。入秋渐凉,监察到朔州去正好用得上。还有些自家烤制的肉干,穷乡僻里歇脚时尚可充饥。监察莫要嫌弃。”

曹识微接过包袱,心中五味杂陈。

想当年自己破格拔擢入台,深得上官赏识、同僚羡慕。巡察江南,百僚畏惮,哪里将区区平南县令放在眼里。

“我虽已卸任,但自认当年并不曾办错,也无愧于录事。”

朱淞豪爽大笑:“难道监察以为在下是来看笑话的吗?那真是看扁人了。”

“你是因我弹劾才获罪罢官,你···不恨我吗?”

“居官难,居宪司又难,治罪夺职而人弗怨,此尤难。监察职责所在,在下何怨之有?”朱淞真诚而坦然:“不瞒监察,在下举制科入仕,待迁任平南令时,早已对官场仕途心灰意冷。离了那里倒也得其所哉。”

“录事主政一县时不过三十岁,何故如此消极?”

“别人不知道,监察也不知道吗?这些年仕途通道被皇亲国戚、勋贵世卿牢牢把持,连以清流自称的士人也衍出了同门、同乡、同年等等各种关系。要想穿过这一线天,大小官员只得择群站队、争相巴结,唯恐落于人后。说来惭愧,在下当初托了豫郡李氏的门路,能到平南任职已是压箱底的极限本事,更无往上的后劲。原以为平南远离云水腹地,安分守成也不是难事。却不想·····”

“却不想这平南县竟是个污臜泥坑。”曹识微苦笑着替她说下去:“租捐赋役加征不绝,村野之民以有田为祸,弃田流亡者甚众。更有缙绅士宦仗势侵吞丁田、晒贩私盐。州府不顾县里艰难,只一味摊派压榨,竭泽而渔。纵然赋税欠账如滚雪球一般累积成巨,历任县令不过玩个击鼓传花的把戏。待传到你手里已是积重难返,无力回天了。”

“看来监察都知道了。在下在平南时,盐田实际亩数就已超过朝廷勘定的数倍,遇盐司来查,便往田中放水没过田埂,伪装成沼泽滩涂。横竖使钱打点过,每次来人不过略看看便走了,一直相安无事。”

“这些私盐田绝大多数都是被各方侵吞的丁田,那些财势人家或是购来死契农奴,或是诱拐流民至田中劳作。在下深知若助长此风,终有一日平南将无良田可耕,租赋只能靠加征临捐杂税填补,于百姓而言无异于敲骨吸髓。这样下去迟早要闹出大乱。”

“于是在县中力推检地括户,虽勉强收回了百余亩丁田,也因此得罪了很多人。收回来的田因被盐卤泡过不能复耕,沤肥治土需要一大笔钱。县丞同主簿借口账目过不得勾征不肯开支。在下也想过在县中募捐,士绅富户俱冷眼袖手,不肯捐分厘。这些田收回来若不能分给良户耕种,检地括户一事便再难推行下去了。万般为难之下,只得挪用了修湖堤的钱。”

“当初我在平南时,你为何不说?”

“既陷泥淖何谈清白,挪了便是挪了,本无可争辩。满天下哪里没有豪族侵吞田地、穷民弃土而逃之事?只要赋税征缴如数,谁还会多问一句是如何收来的?反倒是这私盐之事要命得紧。敢问监察,若当时得知此事,是否会上告朝廷要求彻查?”

曹识微毫不犹豫地回答:“会!”

“在下怕的便是这个。前番检地括户已将县中有头脸的得罪得差不多,监察来巡,她们不曾煽风点火、蓄意陷害,已是在下平日谨慎小心,没落下把柄的缘故。更何况侵吞挪用公帑最坏不过撤职罢官,回乡种地。要是私盐这事被监察翻出来,恐怕在下就没法活着走出平南了。”

曹识默然无语。

秋江水寒,密云低垂,船夫已摇着橹桨,催促快快启程。

朱淞长叹一声,折下一根柳枝郑重地递给曹识微:“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愿监察此去平安顺遂,早得昭雪!”

曹识微颤抖着揭开纱巾,露出被火燎伤疤痕密布的面容:“我这副模样,还能在朔州有个栖身之处已是圣人格外开恩。穷途之人,蒙君不弃前来相送,此心此情,微感铭五内。”

朱淞大恸,紧紧握住她的手流泪道:“监察···大梁···辜负了你。”

“为官十数载,何曾料到今日因果。”曹识微隐去热泪,回身自船中取出一个铜锁匣:“蒙君馈赠,无以为报。录事将来若遇难急之事,可将此匣交与御史大夫米素。”

“监察为何不自己留着以备万一?”

曹识微轻轻摇头:“我用不上了。”

朱淞只好接过匣子珍重地放进怀中:“那在下便替监察保管着。”

马蹄疾驰,一名青年男子骑马飞驰而至,停在她二人身旁。

“尊驾可是曹识微曹监察?”

“你是?”

“在下乃大齐秦王属下,奉命前来为监察送行。”男子呈上一个沉甸甸的包袱,听清脆的声音便知是一包金银之物。

曹识微冷道:“既是外番,怎敢堂而皇之与朝廷官员结交?秦王好意,在下实难领受。”

男子并不生气,笑嘻嘻收回包袱:“在下唐突了。”复又转向朱淞:“敢问尊驾是?”

“将作监录事朱淞。”

男子微笑颔首。见曹识微不纳金银,便从马上解下一柄剑来:“秦王赠予监察防身。”

曹识微本欲拒绝,朱淞却在她耳边轻声道:“齐剑轻便锋利,监察留着防身也好。”

曹识微只好勉强收下,也不道谢,拔出剑看了看,又收回鞘中。

男子看她接了剑,便翻身上马,拱手告辞而去。

半月后,曹识微于赴任途中意外坠船,溺水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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