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沧州刺史人选久拖不决,朝会时女皇勒令所有相臣三日之内举荐一人,不拘官阶、出身、资历,由吏部汇总名单,诸相于政事堂会商圈定人选。
不过一个沧州刺史,为何会让朝中上下这样紧张呢?其中自有不一般的缘故。
沧州地处河北三镇的包围圈中,有江北最大的长芦盐场,河北、河东皆仰赖其供给。因毗邻卢龙,一直是范少阳求而不得、辗转反侧的心头肉。
驻守沧州的横海节度使,延冲郡王徐元光乃武皇帝直系子孙。身份高贵,还继承了武皇帝的火爆脾性,是唯一敢当面指着范少阳鼻子问候她老母的人。
而范少阳之所以能几十年如一日地忍下这口气,却是因为一个不得说与人听的隐情。
当年老大帅养得九个好女儿,个个生猛善战,有横扫千军之勇。范少阳在姊妹中行八,与早早便在军中担当要职的姐姐们相比并不占优势。但她也有个姊妹们都比不上的长处:美貌。
一次宴会上,范少阳成功引起了延冲郡王徐建宾的注意。一来二去,范少阳认了徐建宾为契娘,私下亲昵狎亵,往来甚密。
范少阳因此得以在徐建宾处借得一支私兵,寻机起事,囚禁亲母,砍翻手足,只留得幼妹的性命矫饰门面。
虽成功借势上位,但这也成了范少阳这辈子都洗不去的污点。徐建宾死后,她女儿徐元光对母亲的“旧爱”十分轻鄙,时时出言不逊,范少阳也多为忍让。久而久之,不知内情的外人只当范少阳不敢招惹宗室,才容留横海在眼皮底下腾转横挪。
不动手不代表不上下其手。范少阳一直想不动刀兵便拿下沧州的实控权,又不敢招惹徐元光,便只得在沧州刺史这里想办法。
偏偏朝廷委任的沧州刺史是个一条肠子通到底的,范少阳纵有百般招数,碰到这样的人也毫无作用。
暗杀事件一出,范少阳便是天字一号嫌疑人。徐元光为刺史之死亲往幽州质问,范少阳指天赌咒极力否认,甚至还上了一道奏疏为自己辩解,坚决撇清与此事的干系。
何仲闻举荐人选的消息刚传出,池州司马便被死雁吓得辞官回乡。再次被列为嫌疑人的范少阳恨得牙痒痒,日夜想着要捉住这幕后之人大卸八块。
掌书记梁执宽慰道:“虽不知究竟是何人所为,到底还是为大帅除掉了拦路石。未必不是好事。”
“好事?现在上下内外皆因此指摘本帅。众目睽睽,再想在沧州安插人手便难了!”
“既已如此,大帅何不以静制动,且看朝廷派来继任刺史的究竟是什么人。”
过了几日,忽有人持名刺上门拜访梁执。
待见了面,来人毫不客套,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呈给她:“这是家主的亲笔信,还请掌书记一阅。”
信中字迹苍遒有力,虽未落款,梁执仍隐隐猜到了写信之人的身份。
见她有些犹豫,来人笑道:“说起来家主与掌书记的知己至交还有师生之分。掌书记尽可以放心。”
果然是她。梁执只觉心跳得厉害,面色却秋毫未改,轻轻放下信纸试探道:“贵主人修书前来的目的是·····”
“此番朝廷改革榷盐,有人借机生事。暗杀刺史,夜投死雁,皆是有人意图嫁祸范帅,以此为肇由对付河北。虽说现在河北不缺盐,新刺史到任之后可就难说了。一旦被掐断盐运,河北迟早会生乱子,她们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家主不愿横生事端,欲与河北联手。不知掌书记意下如何?”
“此等大事,岂是在下这样微末小官能随意置喙的?”
“谁不知道掌书记乃卢龙第一谋主,深得范帅信任。若得掌书记首肯,此事到了范帅面前自然更有把握。”
“那么,贵主人能给卢龙,给大帅什么好处呢?”
来人惊讶地看她,许是头一次见到这样毫不掩饰谈条件的:“这桩桩件件摆明了有人要针对河北,掌书记难道能坐视不问吗?”
“既要联手,还是先把条件谈清楚比较好。”梁执随手捻了几枚香榧,在案上依次摆开:“在下虽位卑职小,却对朝政也有些浅见。河北的处境绝没有你说的这样危险。”
她缓缓推出一枚来:“若没了河北,即便留着朔方守北境,朝廷这些年所置大大小小的节镇便没了用处。飞鸟尽,良弓藏。别看现在个个对河北喊打喊杀,又有谁不是靠着河北吃香喝辣,不想真走到那一步。”
来人的额角渗出点点汗珠。
梁执又推出一枚香榧:“若没了河北,朝廷中勋贵、清流两派再想弄出什么招数来攻讦打压对方,就少了个最堂皇的借口。只有留着河北,很多事才好继续做下去。”
“掌书记既有想法····”
梁执紧紧盯着她,眼神冷冽,同时推出一大一小两枚香榧:“而且这两个人,河北如何站队也很重要,你说是不是?”
来人掏出罗帕在额头上印了印,强作镇定地道:“在下定将如实转达掌书记之言。”
梁执数了数剩下的香榧:“河北三镇屹立百余年不倒,自然还有别的筹码。只要贵主人能给出合适的条件,也不是不可以谈。”
“河北的条件是什么?”
梁执笑眯眯地示意来人伸出手。等她摊开手心,梁执放上一枚香榧:“长芦盐场。”
来人微松了口气。
复又是一枚:“横海。”
来人瞳孔猛地一缩,嘴唇轻抿了抿。
梁执缓缓放上最后,也是最大的一枚:“朔方。”
来人大惊:“难不成卢龙要···”
梁执笑道:“放心,只要将这句话带给贵主人,足下的任务便算完成了。”
她从袖袋中取出一个赤金锭:“足下一路辛苦,好去。”
经历了多轮推举、商讨、争论,直到吏部下了告身,沧州刺史的人选总算是定了下来。
新任刺史虞谈的履历可谓平平无奇。寒门小姓,制科出身,苦熬了十来年才得任戎州屏山县令,大有在此任上干到退休的迹象。
一夜之间喜从天降,超拔至沧州刺史,连自己都不知道何时何地进了哪座庙,烧了哪柱香。
问讯前来贺喜的昔日同窗、同僚直踏破了虞家的门槛。
等热乎劲过去,虞谈将要启程赴任时,老母方寻了机会对她道:“儿啊,这次你升任刺史光耀家门,阿娘为你高兴,可这些日子下来阿娘心里总是不踏实。世上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这里头肯定有些原委。朝廷念在沧州路途遥远,给你赴任宽限了一段时间。不如借机去长宁拜访故交,打探消息,也好安心赴任。”
虞谈一贯孝顺,便听从老母的话,先行托了可靠的人将家眷送往沧州,自己则带着几个随从一路轻舟简行向长宁而来。
到了长宁,虞谈先后拜访了一众在京中做官的同乡、同年。有了这纸告身,虞谈也算名满长宁,众人或真心或假意,对她俱是热情客气。还有热心人替她引见京中各方关系,可谓日日欢歌、宴饮不辍。
可惜在京中混日子的人个个乖滑如鳅,说起兰台逸闻、凤阁秘辛来唾沫横飞、绘声绘色,仿佛当时就趴在当事人案底下或是蹲在墙根边一般。可一触及真正的要紧之处,顿时就化成了文昌帝君身边的天聋地哑。虞谈白灌了十几日酒,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问出来。
这天,虞谈又被同年拉去陪几个东宫官喝酒,不知不觉便到了关闭坊门的时辰。虞谈实在扛不住,再三辞了出来。老仆看她醉得厉害,便拣了一条平常不太走的偏僻巷路,想在关坊门之前尽快回到驿馆。
此时路上行人已是稀少,转进巷路后更是一个人影也没了。老仆牵着马,不知为何心里开始发怵。
突然,从一旁的屋顶上跳下几个蒙面人,不由分说抄起刀便砍来。老仆吓得魂飞魄散,连喊都喊不出来,只脚一软便跌倒在地。
马受了惊,撩起前蹄长嘶几声,差点把虞谈掀下来。虞谈本能地扯紧缰绳,夹住马肚才勉强坐稳。
一道寒光在眼前闪过,虞谈酒吓醒了八九分,一边大声呼救,一边取了马鞭猛抽马臀。
好在她的马原是剑南军中汰下的军马,性烈力大,加上被虞谈抽得生疼,一怒之下踢翻了几个蒙面人,向巷口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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