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阿提拉不仅收获了未来一段可预期的苦日子,还弄丢了刚刚认识的伙伴。

那个把家徽佩戴在身上的埃提乌斯跟着前来串门的姑娘一块回去了,他们在离长垣有四百多罗里的密林边缘,攻击被罗马安置在长垣以北充当另一层屏障的征召兵柏柏尔人。

东哥特人却舍了故地,一路窜向长垣以南的帝国领土,右贤王的赤旗正在和哥特人打仗,战事并不顺利,右贤王只有五六万人,而东哥特人能凑出堪堪十万的兵力。当右贤王的玫红火蒺藜军旗烧到北方草场的时候,阿杜海尔带着上万个奴隶上路,为前线提供源源不断的预熟冬小麦、芜菁、秫秸等粮食,当右贤王急得连女儿都抵押过来的时候,左谷蠡王让笑眯眯的可卢浑王接待了使者。

那一夜雪之后,阿杜海尔身上担子又重了些。云杉、冷杉、落叶松、山毛榉、椴木和梣木等一系列能充当战略资源的木料被打造成轱辘车,由东方来的高车人推着不远千里运往战场。

但除此之外,黑白青三支匈人部落没有直接参战,左贤王更是直接对右贤王的使者回复:你去跟东哥特人说基督徒不打自家兄弟,就像匈奴不打匈奴的道理一样。

匈人四部的关系,在此时降至冰点。

到了春天的时候,阿杜海尔向左谷蠡王提议:新种的春小麦的种子留下,一粒也不能运到南方去。这位是目前匈人北方部落中唯一一个遍识五谷杂粮的,即便是左谷蠡王也不得不尊重这位粮食大师的意见,当运输过程有克扣行为的时候,那举着玫红色的火蒺藜军旗的使节也就不再出没在这片连春季也能冻掉手指都大平原上。

南方的右贤王和这儿闹翻了,准备以自身力量对抗人口近百万的东哥特人的庞大部落,两族在浩瀚的林地和起伏的丘陵之间舍生忘死地搏杀,结果三个月以来,双方死者仅以千计,两方的王者都不乐意派上有甲的精锐和全铁器的部队,那些用着削尖树枝和石头的奴隶队伍以一个残酷的消耗数字减轻两族人口膨胀的负担。

不过阿提拉对外界的事情充耳不闻,没有人会主动把族群之外的消息告诉一个四岁的孩子,开春以来,他一直在跟着阿米尔练刀,这个据说也是来自金山的柔然汉子有着简单朴实的搏杀技巧,哪怕他只用五分力,阿提拉也拗不过这个高大的成年人。

“按汉尺来看,我才八尺左右的高度,是你太矮了,卡茨米尔茨,以后顿顿要多吃点,不然怎么长高?”阿米尔将短矛递到他手里,大王的侍卫不算忙,但一天之中的空闲时候也不多。通常是上午阿米尔教了几个站立和战斗架势,叫阿提拉对着木桩练习,下午过来验收一下成果。等到黄昏时分,闲下来的侍卫长就来充当陪练,陪练的时光很短,通常是阿提拉一个冲刺,男人就精准预判他进攻的方向,两人的动作戛然而止。

“什么时候你能让我判断不了你的行动轨迹,你那天生的狩猎天赋才算精熟。记住:大王和我都希望你能变成优秀的猎手,而不是只知道扑咬的野兽。那样的野兽,大王帐下已经够多了,大王不希望他每个孩子都率兽食人,而是希望你这个不一样的长生天之子长一长不一样的脑子。”

他点着自己的额头,也点着孩子的的脑袋,“战斗中凭借本能行动的人无疑更多,但那是千锤百炼的记忆,那些真正融会贯通了任何武器使用技法,这样的战士,才算的上万夫莫敌。”

劳累了一天的阿米尔仰头望天,看着东方厚重的洁白云朵低垂着拂过起伏的山峦,目送着风卷起流云远去。

“我的箭法一般,只能教会你射动响箭,用鸣镝呼唤同伴的技巧,至于百步之外正中靶心,那是射雕客的技巧。”

“阿米尔你还不算射雕客么?”阿提拉睁大眼睛反问。

“当然不是,我的弓不过强引一石,真正能射穿木心的射雕客可是能在百步之外正中人眼,在蓝天碧野之下一箭双雕的..那样的人物,第一个,就是六百多年前的冒顿可汗,但不论是匈奴多么强盛的年代,我们都不能实现定居,没有一片固定的家园。”

当男人把眼睛挪开,把亮着星星的眼帘垂下的时候,阿提拉看到了星星流出的泪。它黯淡无光,仅仅在一川星河之间翻涌了几回,就被强行按下去。

“阿米尔为什么悲伤呢?难道强大的战士,也有自己不能解决的事情么?”孩子痴痴地问,只有当他们独处时,训练到黄昏的阿提拉才偶尔会多出几句话,一天的大部分时候,这一对师徒就这么沉默着。

“那片地,”身子忽然一轻,同时阿米尔的话直接响在耳畔,“那片被落日辉映的地,会是我们的家乡么?”

阿米尔举起了结实有力的手臂,将小小的阿提拉扛在肩上,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阿提拉看到了在后山逐渐褪去颜色的落日,寒气正跟在黑暗之后,以君临之姿,蔑视着地上的每一片尘埃。

在阿提拉眼里,那太阳不过是一个晕眩的醉汉,胡乱地挥舞着拳头,却把愤懑发泄在浑不受力的空气中,那使不出去的劲反过来踉跄了自己的脚步,叫他在怨憎之声中不甘地退场。

但阿提拉还知道,蕞音老师给他上的第一课:太阳东升西落,你看到他今夜之前的难堪一面,明日又会照常无事地从东方升起,阴云可以遮住光,但无论何种天象,不过纵横一时,就像老萨满所说的:也许我们脚下的大地也不过是一块经天的流星,从别人天际线那儿匆匆划过,流下不大不小的一片祭拜和感动。

流星经天意味着有尊贵的人死去,那个时候只有不谙世事的孩子不禁要问:那么那些默默无闻的人呢?他们的死没有被人记住吗?蕞音老师的回答是扭头就走,而近来那个博学的希腊人阿杜海尔只是沉默地指着荒原的干草堆,希腊人的妻子就用那夜枭般难听的声音为世子解释:

古往今来,大地上埋的最多也最不值钱的就是他们,因为太多了,就不是人人有坟人人能认祖归宗的结果了,那些无名的战士和饥饿的流民们纷纷客死他乡,古今皆然。

当时阿提拉什么也没有再问,只是暗自思考了好一会儿。直到自己小小的脑袋瓜再也得不出一个像样的答案。但今天带着他看落日的阿米尔让一个心事不多的孩子再次想到了这个严肃的话题,但阿提拉没有敢直接问出来,他有一种预感,眼前教会他械斗基本功的男人,也未必会有这个问题的答案。

“是我多问了。我们的故乡在东边,但匈人没有家乡,我们流浪到哪儿,在哪儿扎营,哪儿就成了我们新的故乡,我们认识了更多的人,也见识了许许多多与东边不同的风景,如今,我们也变得越来越不像我们自己了...如今匈人居然没有一个大单于,如今我们也像曾经背叛我们的稽侯珊(呼韩邪单于)一样,在偌大的北部草原分家,用着不同的旗号却操持一样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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