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爸出圈了,我要昭告全世界。不然就他老人家那样沉闷的呆瓜性子,我跟着什么时候能在这条街混出头呀。

“看吧,这是我阿爸,现在你们不能说没妈的孩子像根草了吧,我有阿爸就够了”这是我第一次挺起胸膛,正大光明承认我的确是没妈的孩子,但我不想她,一点也不。从来不是孩子王的我,第一次召集齐小伙伴,要感谢我的“赫赫有名”的阿爸,寂寂无名的边陲小镇,这么多年走出的名人,第一位,是我的,阿爸。

“听我阿妈说,县上就会派人给你阿爸做专访,说是要打响这块活招牌”,“消息通”小朗一脸艳羡,眼里闪着星星。

“阿沅,你可真幸福,现在全镇都能跟着沾光了”女娃娃们围拢我,生怕被落下,分不到这杯羹。

“哎——哪像我那不成器的阿爸,我妈总嚷嚷,他都快把祖传的家业败光了”少年老成的源生面色凝重,气氛骤然结霜。他家世代开银器铺,近年来收益愈发下降。这句哀叹像炮弹在水里炸开了花,伙伴们好像联想到自家每况愈下的窘境,父母愈发频繁的争吵,一下都心事重重,默然无言。

顿觉索然无味,我散了大家伙儿,回到院里的小屋,开始刷底下的评论“哪家店铺的师傅,看着真年轻,活可真细”;“强推乔师傅,去年云南旅游的时候给打的银手镯,我妈欢喜得不得了,干啥都舍不得摘下来”……哪有说的那么玄乎,像阿爸这样的铁匠,我老家一喽啰,他个外行还能一板一眼、有声有色地靠打银器走火,难道叮叮咚咚地,银花铁花就都开啦?几百万的点击率、转发量我看都是被这些没见过世面的人水出来的。视频里的父亲,猫着腰,跪坐在他的百宝箱前,手掌灰蓝,粗茧凌冽,火焰照得他古铜色的脸庞通红,叮叮当当,锤起槌落。

我有了个新大陆般的发现,屏幕里的阿爸不冷冰冰了,认真起来的他确实有魅力,像武侠片里内功深湛、武艺精强的武林高手。就这样腹诽着,窗外雨声淅淅沥沥,勾起我零零碎碎的往事回忆。我不是这儿的人,阿爸也不是,我们都是外来客,这是小镇家家心照不宣的。我也不记得我们从哪里来,隐隐约约是背朝黄土地的小村,那天干物燥,水是上天的恩赐。但很热闹,天南海北,路过很多人,所以我从小不怕生,在同龄伙伴看动画的年纪,我已经痴迷武侠片,不可自拔,读了一年幼儿园就没上了,在村里人一片责骂声里跟着阿爸走四方,于我而言,这不过是练家子本领,是江湖侠客的豪情。驮一个大背包,扛一个发出咯吱响的蜕皮老旧木箱,阿爸一手一行李箱,一手牵我,我们父女俩开启背包客的快意人生。

每到一个地方阿爸就去搜罗各种铁匠铺找活干,存了点钱就搓上一顿,我太小了不记事,只记得一个月吃了火锅,红彤彤地沸腾,却把我辣得够呛,泛着泪花,阿爸也不甚在意只是蹙眉恨道:一点不像你妈。一口气喝完一瓶水,我报复性地吃,机械性一筷一筷捞着锅里的,堆到瓷碗里成山,毛肚,麻辣牛肉,黄喉……红油焗满的油麦菜,常因为拿筷不太熟练,被烫得指尖通红作痒,而阿爸还是沉浸在他的世界里,睹物思人。我哇哇大哭,想妈了,虽然她的样子若隐若现,但我知道她一定不会这样对我视而不见,她会用女性温存掺蜜的嗓音柔柔安慰我,紧抱我在怀里,轻轻擦拭泪水,哄我、疼我,我记得妈没走前都是这样的。

还有一个月,阿爸说带我去看海,是他和妈定情的那片海,我期待着阿爸描述里的蓝天白云、沙滩小堡,没想到也生出了阿爸最温柔的模样:海风吹啊吹,试着抚平这位手艺人的细细皱纹,他的眉柔软了,这样看着他五官端正、棱角分明,是有点气质在的,后来我想到那海天相接,也会心里暗生感慨,那年阿爸不过三十出头,正是一个男子最好的年纪,偏生孤身带着我这个累赘,再也未曾现身过的阿妈,他是心有怨怼的吧,可他还是唱了:

如果大海能够唤回曾经的爱

就让我用一生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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