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一天一个样,诚不欺人。
火车站的“接站人”比关扬来时更为热闹,密集的举牌更加五花八门,就连茶楼饭馆都来这里招人。务工的人越来越多,对衣食住行的带动也极为可观,据说工地边上三轮车卖盒饭的,一个月都能赚小有两千,放眼全国别的地方这完全不敢想象。
这些涌入深圳的人疯狂稀释着本地人,任何一个场合,要是有人说他来自深圳的某个渔村,会得到全场的注目,本地人成了稀客。也正因在深圳越来越少看到深圳人,包括山河四省、川蜀大地、东海之滨在内的务工人,闲聊起来都喜欢说“以后我也是老深圳”。
每天都在等着材料的关扬,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它会以这样一种方式来到自己面前,再快的邮差,也不及林可亲来。
和关扬来时同一辆列车,一道蓝色的身影,也和自己那时一样只背着一个肩包,带着不算熟悉的笑容,就这样出现了。
林可神色憔悴,泛黄的面庞还浮着眉心的紧绷,发梢像起着静电蓬蓬乱乱,她不仅是旅途的劳顿,压在心头事也很沉重。
公交车上,二人坐在一排,蓝衫透着淡淡的柠檬皂香,林可目向窗外,左耳有一颗四叶草似的银耳钉。关扬觉得气氛有些奇怪,并非素不相识又有事相托,近来联络可谓密集,这般沉默多少有些尴尬。
对林可来说,事情其实简单,她只是觉得自己知道得太多了。初衷只是帮关扬一个忙,万没想到为了收集关扬需要的材料,她把过去二十多年的关扬“翻了个底朝天”。
城郊旧房,五六十平的小院,篱笆下的杂草已钻进别人家的院子,黑漆漆的屋子浸满陈年腌菜的味道。而院子正中却摆着一个舒适的大秋千,向前三米还有一个木头茶桌,荡到前便可以抓一杯,饮一口再等它荡回来。关家毫无人气,连春节时贴的窗花,枯枯朽朽被风吹落都无人拾掇。
“当家的人”对林可并不友好,吼声大问关扬的下落,实际上他若心平气和,林可或许就交代了。而此前景象,不夸张地说,像捕快在找一个逃亡人,一旦找到他就能拿到好多赏钱,彻底告别当下窘迫没有尊严的生活,这种病态的焦急让林可决定守口如瓶。
最后,还是屋子里走出来老人,叹声喟语避免了升级,老人双目失明,摸摸索索来到林可近前,递上来关家的户口簿。那年轻人还要争抢,林可几乎是跑着出去的。
下一关对林可来说同样不好过,她还要去关扬的原单位拿政审材料,此时又有人作梗,以关扬记过为由进行阻止。林可不得已去翻法典,记过还能继续考公,缘何连个政审材料都不给通过?况且关扬只是借了高利贷,个中苦果自食自咽,祸不及他人,更无自身牟利。一连磨了多日,终于盖下了章。
回头看,林可觉得事情做得还算圆满,尤其是在关家人面前隐匿了关扬的行踪,不然要是有那样一个人缠在身边,到哪也别想闯出什么名堂。
可当这些风波平静之后,林可的内心却比从前更加汹涌,只是一面之缘,走着走着竟把那人最不堪之处都扒了出来。这种感觉很是奇怪,就像一个素胚茶杯原本只是萍水相逢,可如今那上面的云纹诉起来缥缈往事、那上面的浅山显映出过往的崩坏,再把这个杯子混进地摊里,便一眼不同了。
关扬满心道谢,欲言却又觉得轻巧,说起来林可的效率大出所料,有关飞海那个老宅钉在,事情不会轻易,个中难题只是没和自己牢骚罢了。
“上次电话里你在医院,出了什么事吗?”
“不是我,我母亲生第四胎,没人照看我就去了。”
关扬一下不知怎么接话了,林可却兀自续言,“血缘上说,我有三个妹妹,一个姓王、一个姓吴,刚出生的这个姓杨。你猜得没错,她已经改嫁三次了,起因在我,她说如果我是男孩,她和我父亲的关系就能长久维持。甚至她还和我说胎胎女儿,是我这作下的债,离开之前我再陪她一程,也就无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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